第6章 春阴【五】

冷月如霜 匪我思存 3109 字 6个月前

窗下本有软榻,如霜此时仿佛累了,微露疲态,径直走过去伏在榻上,旋即已经阖起眼睛,浑然不顾皇帝在侧,似是丝毫不觉自己大违宫规礼制。殿中错金大鼎里焚着苏合香,淡白轻烟如缕,一丝丝散入殿宇深处。紫檀锦红海棠的软榻,如霜伏在那里,长袖逶迤,层层叠叠依着裙裾直垂到地上的红氆氇之上,如西天灿霞般绚丽流光。正是暮春迟迟,窗外雨声淅淅,窗纱是新换的烟霞色贡纱,朦胧透出阶下萱兰芳草,一点绿意映在她的脸庞上,越发显得面颊如玉。皇帝眉头渐渐展开来,过了片刻,嗤地一笑:“下次可不许再这样无礼。”

如霜慢慢睁开眼来,定定地瞧了他一会儿。皇帝道:“宫中多是非,后宫各妃嫔都不是好相与的……”如霜转开脸去,恍若未闻,皇帝渐渐收敛了笑容,“那个殊儿只怕已经被打成了废人,朕若是迟了一步,你待如何?”如霜嘴角微抿,终于开口:“她活该。”皇帝目光如炬,直直地望向她,如霜口气却依旧疏离冷漠,“她是华妃的人,今日她有意从中挑衅。”

皇帝有几分意外,不由道:“原来你也知道——可朕若是真的去迟了呢?”

如霜恹恹地不愿再说话,被皇帝目光逼视着,方不得不吐出了三个字:“不会迟。”

如何会去得迟了?赵有智虽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实际上亦是所谓“宫殿监”的督领侍,总领宫内全部宫人内臣。上苑行宫里一花一木,风吹叶落,如何瞒得过他?他必会叫醒了御驾去给她解围,况且……

懒得再想下去,因为皇帝伸出手来,他的指尖向来很凉,带着一缕若有若无瑞脑香甘苦的气息,幽幽沁人。他用食指轻轻摩挲她略显苍白的面颊,轻声道:“朕不会再让你受半分委屈。”

委屈?她在心中冷笑,血海深仇岂是可以用“委屈”两个字来一笔勾销?但身子微倾,已经依在他的肩头,呼吸间满是他的气息,她微微有些失神。来得这样容易,反倒令人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下楼一步踏空,心里无端端发虚。脉搏的跳动渐渐急促,怦怦怦怦直击着心脏,胸口像是有什么即将要迸发开来,她微微沁出冷汗。皇帝也觉出她的异样,问:“怎么了?”

她几乎压制不住那气血的翻滚,一张口就仿佛会有血箭凄厉地喷出。她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才咽下喉中的腥甜,维持住面容上的淡泊,只说了两个字:“累了。”

皇帝习惯了她的寡言少语,手指抚过她濡湿冰冷的额角,语气温和地说:“看你,出了这些冷汗,下去歇着吧。”

她退了下去,她本来住静虚室后的廊房,退出殿后穿过长廊即是,就这么几十步路,她出了一身冷汗,几乎是挣扎着回到屋子。一关上门,急急取出枕下的药匣,吞了一丸药下去,整个人已经虚软得挣扎不到床上去,只得坐在脚榻上,半伏在床弦。半晌药力才发作,终于缓过一口气来。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檐下兀自点点滴滴、稀稀疏疏地落着,远处殿角上挂的铜铃,被风吹着叮啷作响,偶尔一声半声,远远地传来,听在耳里,仿佛荒郊古寺般静谧。她有些虚软地伏在床畔,额头上都是冰冷的虚汗,她还不能死,未来万里遥迢,她连第一步都还未及迈出,她绝对不能死。她想起殊儿死样惨白的脸孔,如花似玉的一个人,此时只怕已经被拖到积余堂去等死了,这就是行差踏错的下场。在自己身边不过十天半月,就这样急不可待地想要借刀杀人,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她在心中漠然地想,涵妃视自己为妖孽,华妃亦是,可是她们竟然都不能明白根本——只要有皇帝在的一日,她们就奈何不了自己。

今日皇帝重责了皇长子的生母涵妃,将其遣回宫中幽闭,只怕会有更多的人,将她视作妖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