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节

太皇太后横他一眼,“越说越不像话了。”

皎皎擦擦眼泪,藕节似的手臂环住康熙的脖子,软乎乎的小身体贴着康熙,许是一直坚持喝牛羊乳的缘故,身上的奶味儿比之还躺在襁褓中的小不点也不遑多让。一颗老父亲的心啊,就像被暖炉子围起来的雪,化得一汪水似的。

于是嘴一张,今年新进的贡纱贡缎珍奇珠花等等就都进了皎皎的库房,娜仁不由打趣道:“这两滴眼泪珠子掉得可真是值钱。”

皎皎窝在她怀里,扯着她的袖子,软软地道:“额娘坏!”

“都开始跟着老师上课了,还装什么小姑娘?”娜仁一扬眉,笑着道:“就黑你汗阿玛的东西吧!你们父女两个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可不掺和了。”

康熙忙道:“皎皎还小呢,这就跟着先生上课,是不是早了些?”

“先头,三四月份里就定下的事,本是预备着五月就开始授课的,偏生拖到了六月里。如今左右天儿也热了,上课也煎熬,我想着不如就歇个暑,入了秋再开始上课。还能容她一二个月的懒。”娜仁慢慢说着,随口道:“不早了,清梨与我说,她少年时闺中姊妹都是如皎皎这个年纪就开始学习的。要想人前显贵,就要人后受罪。虽然我们皎皎已经足够显贵了,可难道想叫人说是个不学无术的公主吗?”

她垂着头,看着皎皎。

皎皎鼓起脸颊脆生生地道:“不要!皎皎会跟着先生好好学的!”

“好!皎皎有志气!”康熙遂喜笑颜开,再没说什么阻拦的话。

皇后的谥号选了仁孝二字,乃是上等的美谥。赫舍里家愁云惨淡几日,又因为这谥号与皇后留下的小皇子有了底气,在前朝极力撺掇立储之事。

倒也不是做得很明显,只是有几位文臣上书启请早立国本,也有自行发愿的,更有私下里与赫舍里家有往来的。

若是从前,康熙自然要大怒一场。但皇后临终前殷殷与他说了许多,更明明白白地说出“不必因妾之早亡惜及鄙家”这样的话,反而让他心软,对赫舍里家诸多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况……那些大臣所奏之事,确实是他一直来心中纠结之事。

此时南方局势危机,立储稳定军心是可行之策。皇后用一条命换来这一个孩子,中宫嫡出,也担得起太子之位。

只是此时稚子尚幼,一切还不宜明着抬出来。

康熙心中暗自思忖着,拿定了主意。保成暂且还养在太皇太后那里,放在别处她也不放心,唯二放心的地方,娜仁那里是不合适,太后是干脆没带过孩子。

故而只能先请她将就一段日子。保成生而丧母,体质虽不错,却时常日夜啼,不知是何缘故,太医束手无措,乳母们想了百般方法均不得用。

太皇太后哄哄虽有成效,但上了年纪的人了,夜里总是起身也不是个法子。

康熙也不好意思总是这样叨扰劳累太皇太后,心中那定主意之后,晚间请安便屏退众人,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你是说——你要将保成抱到乾清宫去养?”太皇太后沉吟许久,拧着眉头,目光直直地看向康熙,带着探究、不解与几分莫名的情绪,即使康熙历练老成,对上她的目光,也莫名觉出几分心酸来。

康熙心中一沉,知道太皇太后是想起那些陈年往事来,轻叹一声,轻缓而坚定地道:“孙儿不是汗阿玛,保成也不会是当年的四皇弟。保成是中宫所出,仁孝留给孙儿的唯一血脉,孙儿定要护他平安成长,乃至日后,九泉之下,方有颜面见发妻。”

太皇太后舒了口气,道:“你这样想,是好的。但皇子养在乾清宫不成体统,你若怕劳累我,或者太后,或者嫔妃间位尊者选一个。昭妃出身镶黄旗钮祜禄氏,身份尊贵,若养保成,说不定能将镶黄旗与正黄旗真正绑在一起,也好为南方战场效力,免了许多事端。”

“昭妃不合适。”康熙摇摇头,平静地道:“昭妃性情清冷淡薄,在宫中在意之人不过二三之数,若将保成交予她抚养——这大清天下,要不得一个冷心冷清的太子。”

太皇太后眉间的印痕更深,“但将保成抱到乾清宫去,就是让他成为众矢之的,群臣目光所在,有皇子的嫔妃的眼中钉、肉中刺。”

康熙从容答道:“孙儿自信护得住一个孩子。况且,后宫嫔妃之中,孙儿能够放心交托保成,也能全心照顾保成的,唯有阿姐一人……”他微微一顿,缓缓道:“只是阿姐身边已养了皎皎,正是要费心的时候,保成尚幼,只怕会叫阿姐劳累分心。”

太皇太后深深看了他一眼,轻叹一声,感慨道:“也罢,你如今也大了,独断朝纲多少年了,有些事情,你自己拿注意便是。但有一点,保成年纪尚幼,还是先立住了再说别的吧。”

康熙恳切道:“孙儿谨记老祖宗教诲。保成这段时间,多亏您的护持,孙儿铭记五内,永不忘怀。”

忆及幼年,康熙又觉伤感,不有眼圈湿润微红,低低哑然道:“老祖宗,孙儿已经没了妻子,她只留下保成一个。”

“莫哭。”太皇太后长叹一声,将多年的辛酸尽数压在心底,抚了抚康熙的肩,一字一句,缓缓地道:“你是大清的帝王,天下百姓都是你的子民。你有保成,还有许多许多的人。你是撑天的柱,若是你一蹶不振,玛嬷老了,那这爱新觉罗家的江山,就真保不住了。”

康熙强压下泣意,对着太皇太后,正色道:“孙儿明白。”

太皇太后笑了笑,“我知道你会明白的。”她重新坐下,和缓了面容,用闲话家常的语气道:“皇后走了,你难过,玛嬷心里明白。少年夫妻,黄泉为友,如今一个走了,留下伶俜一人,个中滋味……不是外人能够体会到的。但你不止是皇后一人的夫,你还有满宫的妃嫔,你也是她们的天,不要久久沉浸于悲伤中,伤了更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