捅破

世家子 清涴 1454 字 6个月前

顾淮之敏锐地意识到这小太监所说的新科进士大肆乱搞土地兼并之事已经成为一个巨雷,一旦点燃,暴怒之下的元熙帝估计要让所有人明白一下什么叫做天子之怒。于是,顾淮之沉默片刻后,轻声提醒小太监,“以后最好不要再对他人提及此事。”要是让某些既得利益者知道小太监偷偷向顾淮之告了状,他们奈何不了顾淮之,还搞不定这么一个小小的太监吗?反正宦官本就名声不好受人鄙视,弄死一个没有靠山的小太监基本没什么难度系数。这小太监活泼归活泼,人也不傻,立即明白了顾淮之的意思,瞬间白了脸,腰弯得更低,神情更为恭敬,压低了声音道:“多谢大人提点。”心中却道这位大人果然如同传言中的心善。顾淮之不再多言,脑子里则在疯狂思考,要怎么把这件事处理好。帮忙瞒着肯定是不行的,百姓何其无辜,刚结束了提心吊胆的日子好不容易看到了点希望又被打入谷底。朝廷科举取士是为了给寒门子弟一个晋升的机会,而不是让寒门子弟得势后去欺压百姓的。这样的东西,连人都称不上,哪里配当官?当然,有的纯属被家人拖累的,罪名可能会轻点,但儒家一向崇尚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连家都管不好,还谈什么治国平天下?一个治家不严的罪名也跑不掉。对于这类人,顾淮之心里还是稍微有点同情的。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这就有点像后世在网上被群嘲的凤凰男,在七大姑八大姨甚至是全村人的帮助下跳出农门考上大学找了份体面的工作。后续亲人们家里有点什么事,能不帮吗?情理上说,必须帮,没毛病。问题是你要是单身一个人还好,当初确实受了别人的恩惠,现在报答恩人是应该的。但要是挖空妻子和岳父一家来报恩,那就说不过去了。更何况,土地素来都是农民的命,强占了别人的地还把人赶走,基本等同于杀人了,性质更恶劣。朝廷损失的税收尚且不谈,想到可能会闹出人命,顾淮之就不可能不管。但告状也是个技术活。这可是元熙帝力排众议顶着来自世家的巨大压力开设的科举,眼下政绩还没见着,倒先闹出丑闻,顾淮之不用想都知道元熙帝会如何暴怒。劝诫帝王也是需要本事的,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看看御史台那帮运气各异的御史们就知道进谏是件多么玄学的事。有人和皇帝死磕被拖出去斩了,也有人和皇帝死磕,正巧碰上皇帝觉着要刷一波虚心纳谏的好名声,然后一看,诶这位不错,看起来挺顺眼,能立起来当个牌坊。于是直言进谏者名利双收。以顾淮之的身份地位,倒也不必担心被皇帝一怒之下拖出去斩了,但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顾淮之现在还没拿到证据,不好空口向元熙帝告状,总得人赃并获才好选个合适的机会向元熙帝揭露此事。因着心里存了事,顾淮之也没了原本惬意的心情。正巧这别院中也有顾氏安插的人手,还是负责情报这一块的翘楚。顾淮之便顺势借口让人服侍递了暗号,让他们查一查新科士子兼并土地之事。元熙帝的心情倒是不错,近来一切事情都步入正轨,老天爷也挺给他这个新皇帝面子,眼瞅着快到秋收了,大部分州郡递上来的折子上都说今年的粮食长得好,若是一切安好,应该能够迎来一个丰收年。粮食才是一个农耕国家的根本,有了粮食,百姓的心就安了,朝廷也能收上税用来处理国内各种事务。再加上福王传来的捷报,也怪不得元熙帝会如此高兴。晚宴上,顾淮之看着满面红光兴致勃勃的元熙帝,想着土地兼并的事儿,心中微微叹了口气。顾玄察觉到了顾淮之的情绪波动,状似无意地向他投来一瞥,眼中带了一丝疑问。顾淮之微微一笑,给了顾玄一个回去聊的眼神。祖孙俩的默契值早就爆表,这一来一回的眼神示意也不过一刹那,根本无人注意。等到宴会散去后,顾淮之扶着顾玄回了院子,遣散了内侍亲自服侍了顾玄洗漱,确定周围安全后,这才凑到顾玄耳边,小声同顾玄说了此事。顾玄倒是毫不意外,淡淡道:“穷人乍富便容易轻狂,寒门一朝得以入仕,大肆揽财也不奇怪。”说罢,顾玄又轻嗤一声,“往常寒门一直嫉恨士族一手遮天欺压他们,如今他们还未得势,不过一芝麻官耳,便也动了鱼肉百姓的心思,再想想当年他们对士族的抱怨,真是可笑。”顾淮之沉默,屠龙的勇士成了恶龙,如何不令人惋惜?顾玄接着道:“多少人口中骂着世家又想成为世家?真以为当了官就能成为世家了?何其可笑!”顾淮之见顾玄这副毫不意外甚至等着看寒门自动跳坑的样子,不由微微皱眉,“阿公早就知晓了此事?”“我为官这么多年,见过的类似的事多了去了,有什么猜不到的?”顾玄冷笑,“这几十年兴起的寒门子弟,唯有两人不曾做过为了私利害人性命的事,你可知是谁?”顾淮之眨了眨眼,略一思索就猜到了答案,“徐季陵和冯克己?”“正是。这两人才堪称一句寒门之首,才学品行皆出类拔萃。不过冯克己心性不及徐季陵开阔,还要低徐季陵一头。只可惜,徐季陵身故后,徐家子弟竟无一人可用,悲乎,叹乎!”顾淮之的重点则在,“阿公既然已经知晓寒门士子纵容家人吞并百姓田产甚至害人性命之事,为何不向陛下禀明此事以还百姓公道?”“时机未到。”“什么时候才是时机?”“闹的够大不能轻易收场的时候。”顾玄眼神清冷,竟是让顾淮之在暑气难消的夏夜都感觉到了一丝冷意,“陛下当日一意孤行要开科举,你以为世家真的会那么轻易算了吗?这才是世家的反击,堂堂正正的阳谋,不需要自己多做什么就能给陛下一记响亮的耳光。世家嘴里的肉,是那么好抢的吗?”“何至于此?”顾淮之皱眉,“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士族与寒门的争斗,何苦拿无辜百姓做筏子?”“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顾玄看得更透彻,“即便我一开始就提醒陛下注意此事,也避免不了土地兼并的发生。人的是无穷无尽的,能轻易被掌控的人,当不了一个好官。党争素来就是这么残酷,如今冯克己借助科举的东风剑指世家,世家若不反击,脸面何存?淮儿,你天纵奇才浑身无不好,只一点,太过心软!为官做宰做家主,太过心软,只会伤到自己人。”顾淮之沉默,眼中却有别样的坚持。以人命为棋子与人对弈分胜负,哪里有赢家?顾玄暗暗叹了口气,沉声道:“放心吧,这事马上就会处置好的。”顾淮之心下发闷,沉默点头。又过半月,顾淮之收到了来自各州传来的调查结果,心情更为沉郁,这一届寒门进士,私吞百姓田产者,占了三分之二。余下的三分之一,是冯适这些本就家境殷实的人家。这种赤.裸.裸的现实,让顾淮之透过这些镜花水月的浮华景象,看到了这个世界冷冰冰的实质。没等顾淮之将这些证据整理好交给元熙帝,这件事就被另一个人以一种近乎惨烈的方式给揭开了。七月初,福王领兵凯旋,于大殿之上接受封赏后,又深深跪拜于地,言明返京途中撞破的刁民仗势欺人强夺百姓田产残害人命,请元熙帝为民做主。元熙帝勃然大怒,又听见这些刁民都是新科进士的亲眷,更是怒不可遏,差点要将他们全部下大狱。冯克己等人再三劝诫,元熙帝这才就坡下驴,勒令他们在家反省,各州官员彻查此事,查明后再来清算。顾淮之则冷静的多,暗叹一声世家手段之高。寒门自己作死,捅破这事的还是福王,一巴掌扇在寒门脸上,一巴掌暗中打在元熙帝脸上,世家干干净净看热闹。哪怕换个人呢,元熙帝也有借口拖一下。然而福王可是元熙帝的亲儿子,又刚立下大功,本来就是个憨憨,元熙帝能怎么办呢?只能吃了这个教训。顾淮之也在心中默默提醒自己,一切祸端皆是这些寒门士子自己自身不正,日后自己要更加谨言慎行,熟读律法,绝不犯事让人有把柄可抓。不然的话,那才是要拖着全族人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