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 我绝不交‘兵符’ 激流渭水,映照军容……

眼中再次微湿。

幸甚,是公主戎装之图。

只见平阳昭公主一身甲胄,正驭白马而行,腰间门悬着黑鞘佩剑,身侧还有彀骑相随。

画师画的是一个瞬间门,乃公主策马急行时,忽而勒马回眸顾眄。

公主身后,是茫茫水波,想来是‘勒兵七万合围长安’的渭水河畔。

激流渭水,映照军容。

姜沃反手拴上了身后的门。

太极宫本就寂静,今日是上巳节休沐日,更是渺无人声。

她走到平阳昭公主的画像之前,弯腰放下了一枚羽箭。这是她特意藏在袖子中带进来的。

也多亏了她是宰相,没什么人查她。

姜沃放下羽箭后,索性席地坐了下来。

她很想跟公主说说话。

坐下来后,视线骤然变低,她抬头仰望公主的画像。

“好多话,我不能说与生者。”她声音很轻,在这座新修葺的凌烟阁中,连浮尘都惊动不起。

“人人都说公主是生荣死哀。”

姜沃也要这么说。

死哀——

是啊,人人都道‘公主丧仪加之鼓吹,前所未闻。’而能够荣膺谥号的公主,也很少。

正如李敬玄提起,公主起兵是为父分忧的孝恪之道,更道高祖允许公主丧仪上‘以军礼、有鼓吹’是破例的恩典。

于众人前,姜沃全要颔首认可,口称高祖恩德。

是,当时高祖还是一言九鼎的皇帝,若无他最后的一句‘公主功参佐命,非常妇人之所匹也。何得无鼓吹’,平阳昭公主就会连鼓吹都无,只能以团扇、彩帷下葬。[1]

所有人都觉得,公主的丧仪有鼓吹,似乎就是她的莫大荣耀,足以安慰她赫赫军功。

是最盛大的死哀。

可是……

因屋内有些阴冷,旧官服又薄,姜沃就改了抱膝而坐,让自己暖和一点。

她把下巴搁在自己的膝盖上,像是要跟自己借一点力量。

姜沃轻声道:“公主,我不是这史册上第一个女官,你也不是这世上第一个女将军。”

“就在隋朝,还有巾帼英雄冼夫人。”

“朝廷以夫人之功,封信都侯,加平越中郎将,转石龙太守。”[2]

同为身有战功的女子,冼夫人做的是正经的将领和朝廷官职。

而且还特许“给鼓吹一部,并麾幢旌节,其卤簿一如刺史之仪。”[2]

女子封将军怎么会没有先例!

若说最早的女将军商代妇好,近乎于传说,而汉代的女将军冯夫人、晋的忠烈明惠夫人是数百年前的历史。

那么就在前朝的冼夫人的事迹,难道本朝所有人都不记得了吗?

还是根本不想记得?

为什么平阳公主回到长安后,生荣就是‘册公主,赏赐逾其余公主’,死哀就是‘丧仪得以鼓吹’。

甚至鼓吹还要被太常驳回一遍‘妇人无鼓吹’。

“我不信,这便是最好的生荣死哀吗?”

屋内一片寂静。

画像无言。

姜沃抬头——若是公主永远停留在渭水河畔回眸的一瞬,甲胄在身宝剑悬腰,七万兵士在手,或许也很好。

好在,她没有跟公主一样的孝道与身份掣肘,更身负后世机缘,所以一路走到了如今。

姜沃拿起地上的羽箭,锋锐的箭头划破了她指尖,两滴血染在箭尖。

“所以,公主,我永远不会交出我的‘兵符’。”

姜沃用帕子把自己手上细小的口子先包起来,想到回去后需用烈酒消毒的痛,不由先皱了皱眉。

她边压着自己的伤口,边对平阳昭公主的画像继续倾诉。

“不过说起冼夫人。”

“她与公主一样,后世都不知名字,只知道,她是高凉洗氏之女,嫁了人成为了夫人。”

“而且,她哪怕生前被正式册授了将军,也并不在将相传中。”

冼夫人的生平都记载在《隋书·列女·谯国夫人》中。

血迹从帕子上微微洇出,姜沃只仰头道:“说起史书,公主若知道后世许多史书如何记载你,必然也要生气的。”

“我就不说与公主了。”

比如到了宋代编篡《册府元龟》,平阳公主很多时候直接就被记载为‘高祖第三女柴氏。’到了明清后更有甚者,称平阳公主为妇人竟能事于军旅,如狐妖昼游。

脑海中不自制的想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姜沃反而不觉得手上痛了。

她此时,就如在李淳风处听闻公主性情一般,只觉得心中锥痛。

但姜沃还是努力对画像笑了笑,然后摘下身上的鱼符捧给画像上的人看:“我已然是尚书右仆射了——宰辅多可参修国史。虽说贞观一朝已然修过武德一朝的国史,但依旧还可不断增补。”

“公主,将来史册上,自当有单为你而列的‘将传’!”

“只要我活在这大唐,武德年间门的旧事,我会一点点去拼凑。”

“反正才四十多年,根本不算久远,一切都有迹可循。”

“公主,其实哪怕千年以后,也有人在努力追寻着你的真相,想抹掉层层的灰尘,看清你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