则天门(这是走刀尖儿啊)

姜沃在整理这份奏疏的时候,已经感慨过了:果然是贞观初的裁官,直接就从京城砍起。

反正比明末裁员,不敢动皇亲和中央,只裁驿站小官,结果裁出了个闯王李自成要强。

皇帝打开奏疏。

他已经习惯于看姜沃的密折,打头都是一句话的汇总,没有什么冗言。

“贞观元年四月,京中署衙文武共二千二百六十员。十月,吏部记,减至六百四十三员。”[2]

大刀阔斧,直接裁掉四分之三。

皇帝对此数目并不惊讶,甚至很熟悉——虽说他当时还未出生,但他做了太子后,先帝亦是手把手带了他好几年。

这等贞观初的要事,自然也教导过。

皇帝向姜沃要此奏疏,是想细致了解下:当年在父皇压阵,房相杜相筹谋下,被裁撤的官职与朝臣具体都有哪些。

因是三十年前的旧事,又涉及整个京城各署衙和朝臣体系。

单这一份奏疏的整理,就花了姜沃数十天。

就这,还是她在白日在吏部搜集过所有原始数据后,夜里绘制表格之时,崔朝能与她一起。

否则,只怕耗时更久。

这份奏疏,也就前所未有的厚实。

光表格的目录就长达两页。

此时皇帝手里拿着这一份沉甸甸的奏疏,真心实意道:“姜卿尽心竭节,朕深明之感之。”

若说个人私事,君臣两人正私下互相腹诽。

但若说起公事来,都就彼此很是感念。

姜沃亦真心道:“若非陛下下旨巡幸洛阳,吏部需备大量旧例以挪移行宫,臣也难无缘无故翻阅许多数十年前的旧档。”

且皇帝此番特意巡幸洛阳,还有更重要的缘故和好处——

姜沃笑道:“在洛阳行裁官事,许多京中皇亲国戚、老臣旧族的叨扰就少多了。”

若是在长安,只怕皇帝‘裁官’旨意一下,甭管是立政殿还是吏部,门槛都得被人踢平。

长安城中水太深,多的是资历老的旧人,当年在高祖跟前都能求个情。各家族封荫官员之间人脉更是千丝万缕,说不定裁哪一个九品官,背后就能牵扯上数个宗亲、勋贵。

因此皇帝闻姜沃此言,边看此封奏疏边道:“是,若是在长安,只怕诏令还未出中书省,奏疏和眼泪就能淹了朕的立政殿。”

远不如洛阳来的清爽。

也不必担心那些皇亲、旧臣等能追来洛阳求情——连各地县令(及以上官员)、折冲府官员,私自出界都要仗行一百,何况有爵之人。

姜沃想起在京中的王神玉。

接下来,在洛阳的她若是刀剑,那么留守长安的他,便要做一面坚盾。

但若是王神玉的话……姜沃有信心。

皇帝看了两页奏疏,忽然想起一事:“瞧朕这记性——朕也有事关当年裁官旧事的书信要给你们看。”他打开案上一个触手可及的檀木云纹木屉,从里面拿出最上头一封书信。

皇帝将第一页写着家常话事的纸页留下,剩下的交给姜沃。

此信来自黔州。

早在今岁年前,李治就给兄长写了信,问起贞观元年父皇裁官时遇到的种种难处。

毕竟吏部的档子中,记录的只是裁官的结果。

并不会记录当年有多少阻碍,京中又有多少暗流涌动。

只有亲历者才会知道。

而如今朝上,历经贞观元年的旧臣已然极少——就算有,当年也是官微人轻,属于忙着求神拜佛自己不要被裁掉的那一类,根本接触不到中枢决断与此事内情。

在先帝和房相杜相皆故去后,对贞观元年裁官事最清楚的,无外乎当年已然是吏部尚书的长孙无忌了。

李治的信虽是寄给兄长,却知道兄长一定会明白,会替他细问舅舅。到底那一年,兄长也才九岁。大部分时间还在念书,也未深入朝堂。

姜沃拿过一手资料来细观。

这也是她急需的。

两人性情截然不同,朝臣们若有事相商,自然更愿意寻雅平房相。

正所谓‘致治之本,惟在于审’。

杜如晦的脸色看上去很疲倦,但眼眸明锐:“神玉,替这大唐,也替为师,去做一个‘勿失分内之事,勿失为民本心’的朝臣,好不好?”

他不出错,只是不想丢脸面受罚而已。

而王老尚书比之姜沃,另有一重压力:他们王家,起码是他这一脉,经此一事后,岂不是成了只能依附陛下的孤臣?

只是当时心有感慨焚的痛快,等二凤皇帝登基后,欲巡幸洛阳,才觉得有点棘手——自己也是要住的。

比起其余人的紧张,青年时代的王神玉想的是:啊,要是能裁掉我就好了!

殿中安静的似乎能听到风吹花落的声音。

眼前这道拟诏刚送到的时候,许敬宗一见,差点下意识就封驳回去——中书省是疯了吗?怎么忽然拟这么要命的诏令。

始建于隋大业元年的则天门——

四月十五日。

可现在,皇帝下诏,道人随岁积,朝廷冗官冗职渐多,要裁减每年入流人数——

杜如晦道:“我知你为人懒散,更无上进之心。但你在太常寺三年,亦从未有渎职贪墨之事,凡事虽做的不够至善至美,却也合乎准则。”

皇帝与媚娘在看奏疏,姜沃与崔朝在看黔州来的书信。

但若是被朝廷和宰相裁掉,那伯父估计也无法可想,他就可以无拘无束去做个风流名士了!

他这个官职本来也是家族给他安排的。因伯父时任吏部侍郎,导致他想走也走不脱。

姜沃说她是迷路了,王老尚书是很信的,若是……王老尚书不由念叨起自己不省心的侄子来。

结果把自己绕晕了,迷失在了人生的道路上。

姜沃悄悄在自己面前的纸上写下最后一句话:在帝后的正确领导下,显庆二年精官简政小组会议,顺利召开完毕。

直到当今登基,欲巡幸洛阳前,便命人先修缮一二。

现有的官职还大大供不应求!各署衙如今都是超额的朝臣,还有许多有荫封但还未拿到官位的官宦子弟翘首以盼呢。

居然摊上这样的艰巨差事!

哪怕早知此事的姜沃,事到临头,也觉肩上沉重如压山。

青年王神玉惊诧道:“这样就够了吗?”

“二者,杂色入流。”各府做杂事的胥吏,通过考核(或是人脉),成为正式有品级的官员。但这等官员若无造化贵人,一般走不了太高,终身都会是五品下的朝臣。

显庆二年。

圣驾至洛阳。

于是贞观三年下令重修洛阳宫。

这是动了多少公卿之家的根基啊!

因皇帝凝神看了大半个时辰的奏疏后,实在疲倦,正在闭了眼拿薄荷膏慢慢涂在额角等处。

姜沃边听边点头边做记录。

“神玉,朝廷中能做事的臣子太少了。”

彼时朝上风声鹤唳,王神玉深以为自己会被裁掉——当时他正在太常寺混日子,每天优哉游哉。

随着马车越发接近洛阳宫脚下,安安的头就仰的弧度越大,姜沃要在后面托着她的小脑袋。

许敬宗忍住自己封驳此诏的冲动,当即拿上这封诏书去中书省,要向中书令杜正伦要个说法——

竟然要裁官?

且他那素习懒散,从前只呆在司农寺闲雅度日二十多年的侄子,真的能挡住长安城中的风暴吗?

谁料,杜如晦不是来免官的。

正是姜沃此时正专注望着的城门。

若是裁撤,必是一场风波,不,风暴。

王神玉垂眸,慢慢解下侍弄花草时穿的外罩麻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