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兄弟间

李泰脸上是货真价实的幸灾乐祸,也有几分迷惑:“不过是死了那么个鄙贱的男宠啊,他还真较上劲了?不光在宫里哭丧,到了这九成宫还哭的更厉害了,居然还给那男宠竖碑立衣冠冢,又命令东宫一众宫人都跟着一并哭丧,以尽哀思。”李泰连连摇头:“他可是太子啊!什么人才值得他树碑祭奠,他心里没数吗!”

要知道,上一个李承乾亲自立碑的人,还是其启蒙老师李纲,天地君亲师,除了这些人,还有什么人能值得太子立碑?

某种程度上,李泰觉得太子也算个好人,这是送分局啊。

李治将一枚樱桃抿化在口中,只觉得涩然,太子哥哥……

他也不明白,只一个男宠尔,为什么太子哥哥在这件事上这样执拗,无限度的顶撞父皇,以至于外臣私下传着,那佞宠必有妖邪,太子或许是被邪祟入体了,才如此神智昏聩。

不然再得心意的男宠,难道抵得过太子之位?

哪怕真舍不得,只管私下哭就是了,在东宫里就挖个衣冠冢,祭拜哭坟也不嫌晦气啊!

太子哥哥做出这样的事儿来,父皇再次大怒,连几个妹妹去劝都没有令父皇开颜。最糟糕的是,以往父皇会直接训斥太子,这一回却没有。

父皇并没有叫来太子训斥,而是下明旨,指了好几位老师给太子,比如于志宁,孔颖达,张玄素等名臣,都一股脑指给太子,说是‘以教东宫,正礼明义’。

这实在是……

难堪。

“咱们那位太子殿下啊,都是当了爹的人了,儿子都快懂事念书了,他倒是还得了新师傅。”李泰哈哈两声,以表‘同情’。

这哪里是安排老师啊,这是父皇在直接扒太子的脸皮啊。

一个都监国过的太子,却忽然被父亲又指了数名老师教导礼义廉耻,这颜面丢的!

李泰两道眉毛真是开心的起飞。

“于志宁,张玄素这些可都是不怕事的杠头,哪怕是对着父皇,也是不肯退让的,先头两年就上书谏过太子奢靡、亲佞、不勤。如今有了太子师傅的名头,上谏更是一句比一句狠,听说太子都装病躲他们。”

“张玄素还带着东宫属臣一起长跪不起,直到太子点头同意把竖在东宫的衣冠冢给推了。”

“哈哈,太子原来也不是没有鞭笞过东宫属臣,就是不知道这两个人他敢不敢动手啊。”

直到午膳后,李泰才意犹未尽分享完太子最近的窘境,李治终于被放出了泰宁殿。

他已然心神俱疲:又要做认真状听李泰讲话,又要斟字酌句回应李泰,还不能落下一点对太子不敬的话柄,免得李泰转身就出去说:“唉,不只我说太子哦,连晋王这个小的,都说太子如何如何。”

以至于李治说出口的每个词都特别小心,甚至做出的每个表情都是琢磨过的。

应酬完这一场,李治累的很想回去蒙头大睡一觉。

然而他知道,这一天还没有完。

果然,在李泰处呆了快两个时辰的李治,不等夜里,又被请到了九成宫东宫。

晨起还称病不见他的太子,下午主动召见他了。

九成宫的东宫,住过隋炀帝,曾是颇为奢丽壮阔的。

可惜隋朝灭亡的过程中,九成宫这个行宫不可避免也受到了一些损伤。这东宫的精美建筑也毁了一半。

后来二凤皇帝接手九成宫,在命人修整的时候,却不肯按照原奢靡风修缮,而是走了节俭风。

修复的墙体不许再涂金粉等贵重颜料,许多只是夯土墙,灰扑扑的。

于是这东宫,从外观看有点奇怪,像是被强行拼接起来的一座宫殿,看着分裂感十足。

李治穿过明堂,往后头的正殿走去时,还看到了院中一个大坑——想来这就是太子哥哥被父皇和师父们勒令着,让他推平挖走的男宠称心衣冠冢。

就像保不住称心一样,太子当然也保不住什么衣冠冢,只是他也不叫人填去,就这么光秃秃露着个洞在这里。不但如此,太子还令宫人把院中所有的草木花卉拔光,显得他这正院越发有些阴森古怪起来。

据说太子妃苏氏也觉夫君太失了体统颜面,太子不召见,她也不肯往正院来了,只抱了四岁的儿子李厥在后殿关着门过日子。

于是整个东宫前殿气氛更古怪压抑了。

李治不再去看院中黑漆漆的大坑,往里走去。

与李泰相反,李承乾是个颀长清瘦的青年。

他天生高挑,肩展而平,穿着太子繁复服制时,是很能撑起架子来的,显得端肃威严。

李治记得五岁时,父皇离开长安,巡幸歧州,命太子监国。

那时候太子哥哥正与现在的自己一般大,也就是十四岁,但比自己现在还要高,在那时的李治眼里,要想看清哥哥的脸,不免仰望的脖子酸楚——太子哥哥好生高大英武。

李治还记得,那日送过父皇,太子牵着自己往回走。因李治三岁上就封了晋王,凡大场合都是标准的一整套亲王服冠,沉甸甸的坠着他,走的很是费劲,累的要命。

后来太子哥哥就把自己抱起来走。

哪怕抱着一个重量颇可观的五岁孩童,太子哥哥也走的很稳,背挺得很直,如同最秀挺的一株水杉。

那时人人都夸太子“性聪敏贤明”,“敏惠过人”。

可自从不良于行后,太子很少肯于人前走路了,哪怕祭天祭祖之时,也非得众人跪了后,太子才肯挪步。

李治听说,这东宫里常有太监被鞭打甚至被打死,原因就是在太子路过的时候不够恭敬。

但李治私下想着,或许他们不是不够恭敬,只是不够伏地,看到了,或者被太子认为在看着他跛足经行的样子。

李治行过礼,李承乾也没有还礼,他只是带着几分懒意靠在坐褥上,摆摆手示意他随便坐。

之后开门见山:“小九,听说你今日去见李泰,两人密谈了两个时辰。”

李治早有预料,便将猞猁的原委说了,之后又道:“四哥怪罪我不懂事,从前在京中,几次叫我去魏王府的宴饮都不肯。今日我有事求他,又是只有兄弟两人的小聚,便再不能推辞了。”

太子面色稍霁。

又忽然冷笑两声:“挑豹子?他倒是先挑一匹壮马最要紧!一般的马,只怕驮他不动。”

李治想笑又不敢笑。

之后两人就沉默地坐着。

对比李泰那种滔滔不绝,李治只需要见缝插针回应,这种沉默更让李治难受,觉得如坐针毡。

枯坐到李治都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度日如年后,李承乾才似乎忽然醒了过来。

“唔,坐了挺久了,你走吧。”

李治觉得腿都麻了,于是小心翼翼起身到太子前道别:在别处腿麻了走的不稳,甚至一瘸一拐都没关系,太子跟前可绝不能这样,否则太子必要大怒。

唐时大臣,只要不是大典礼仪,见了皇帝也不需要跪来跪去。李治作为亲王,对太子也就行个空首礼即可。

他双手拱合在前,低头贴手。

李承乾扶着他的手示意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