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天妒美人

他听了这番话后,平和的嘴角一滞,心里不高兴了:什么叫不该受这些磨难的?什么磨难?难道在太史局做正六品官是磨难?难道学去他与袁师一身本事是磨难?哦,在你们眼里,姑娘没有生于世家闺中,没有嫁了人去相夫教子就是受苦受难?

合着我们这里是火坑啊?

我一个太史令亲手下厨做菜给她吃是磨难,她嫁到你们家去,晨昏定省端茶倒水伺候你们一大家子老头老太太累死累活是享福?

还九郎,我天。

既不分家,上头两层公婆,无数隔房的长辈,又有八个嫂子,以及不知多少的大姑子小姑子,那不都得我徒弟去伺候啊。

李淳风腹内已经火了。

快拉倒!

但他还是耐着性子等卢寺卿说完,然后在卢寺卿觉得自己说的尽善尽美,殷切望着李淳风,盼着他一口应下来这桩两全其美婚事的时候,李淳风开口了。

他冷淡如高岭之花:“不成。小徒生来命格奇颖,婚事极难相配。且我与袁师早算过,她十年内都是不宜婚配的。”

卢寺卿傻了。

下意识说了一句:“这……这怎么会呢,不应当吧。”

李淳风立刻露出了一个危险的笑容:“哦,原来我这太史令算的卦象,是不可信的。既如此,我请袁师亲自出来与卢寺卿分说如何?”

“只怕卢寺卿觉得袁师还不可信,那只好另请高明了。”

卢寺卿连忙否认,只道自己太惊讶,绝不是说李淳风的卦象有误。笑话,他哪怕是怀疑,也不敢‘另请高明’啊——袁李一人已经算过的事,这世上哪还有算师敢再算!

他正在茫然措辞中,又听李淳风补了一句:“此卦已过圣人耳,圣人已准小徒婚事自择。”

卢寺卿:……

那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只剩一句告辞可以说了。

卢照邻终究是自己又去了一回太史局。

听过大伯父带回来太史令的拒绝,卢照邻想着自己不能不来,不能不亲口问一问,是命格不合适,还是……

“我与卢司马并非一类人。”

卢照邻多么聪明,一句话,足矣。

姜沃平和地望着他,不带什么情绪的坦白问道:“卢司马前几回送我诗稿,并无此心思吧。是因为上回,我看了王绩老先生的诗,露出了几分思亲的伤感,是吗?”

卢照邻脸上一红,有些话原想深藏心中,但见她姑娘家都说的这般坦白,也就直接道:“是,我观你伤感,便觉心中难受……我想以后可令你再不这般伤感,不要再受苦楚。”

他说完后,却见对面姜太史丞报之一笑,是他从未见过的笑容。

并不是她寻常面对人时,那种微云一样的浅笑,而是一种不同的笑容,很坚定很明亮:“卢司马,那你确实不了解我。我是很少伤感的,我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

“开在旷野山谷里的花,你瞧着它可怜,可真将它移到花圃里,按照你要求的方式生长,那花也不会开的好。”

“卢司马觉得我在太史局做事辛苦可怜吗?我却觉得很快活。”

卢照邻怔住了:他从眼前人的笑容里,察觉出,她说的都是心底肺腑之言。

若是如此,那他的怜意,岂不是不合时宜,是让眼前人困扰受苦的事儿之一?

他眼底的缠绵思绪,像是一团渐渐被风吹散的乌云,眸中慢慢恢复了以往的平定。

卢照邻起身深揖:“是我唐突了,这些日子,给姜太史丞添烦恼了。”

姜沃依旧坦诚道:“愿一世与卢司马为君子之交,朋友之谊。”

卢照邻直起身望着她,轻声语:“固所愿也。”

从太史局告辞前,卢照邻又道:“以后我再做了诗,会写在名刺上送与太史丞。”

名刺如名片,是一张摊开的纸,不似信函般封口,是居中传递人也能看到内容的光明正大之物。

姜沃莞尔:“好,我等着看卢司马的新作。”又关心了一句道:“过去大半月,卢司马身体如何?”

卢照邻便道已经写了信函送往孙神医的老家,便是孙老不在家乡,也会有老仆知道他去往了何地。卢照邻已经跟邓王请过了病假,一旦得知孙老的所在,就会赶了去瞧病。

“待孙老入长安,我再来告知姜太史丞。”

卢家赶着年前上太史局的门,姜沃还是很高兴的,她心上记着的事儿多,了结一件是一件嘛,正好清清爽爽过年!

而崔朝是在腊月里回京的,特意赶着新岁前回到了长安。

他这一趟出使西域,总的来说,差事并不难。

大唐与属国之间外交很简单,肯乖巧听话的就好好过,要给大唐捣蛋的,就加入‘唐灭xx国系列’里去。

崔朝去的这个阿赛班国,是很乖巧听话的,从来没有给大唐作过妖,是特别老实的属国之一。

鸿胪寺众官员之所以推来推去不肯出使,是因为阿赛班国地处偏远,怕路上吃苦遇险罢了。

但正因其国偏远弱小,阿赛班国王见了大唐使节终于来给先父王吊唁,兼给自己颁发正位证书,才激动地飙泪,款待规格给的极高。

且阿赛班国上下深慕大唐,也仰中原文化,虽则文字不同,但国内人人都听得懂常用的汉语,还都能说上几句,以至于崔朝到了后,觉得差事比自己想的简单许多。

原本他路上还有过担忧,人家国王都没了快两年了,鸿胪寺才派出使团去吊唁,只怕阿赛班国新王会心中不满,生出怨怼。

然而到了后,才发现都是白担心。

原来那阿赛班新王是个大唐控兼颜控,原本对大唐上国就毫无怨怼,再一见使团代表崔朝就呆住了,还生出一种‘虽说我爹没了两年,天可汗才派人来吊唁,但若是这等人物亲自来吊唁,我爹也没白等!’的不孝感想。

那位新王又想起父君生前,曾有机会亲自去过长安拜见过大唐高祖,父王回来后还说起京中风土人情,对大唐世家也是敬仰的不得了。

于是新国王开开心心认定,若是亲爹知道大唐第一等世家出身的崔家子来祭他,肯定就含笑九泉啦。

这叫好饭不怕晚!

于是崔朝的差事办得格外流畅顺利,比预想的快许多。

甚至使团走的时候,国王还亲自送出了九十里地,又将当地及邻国各色土仪送了好几车给使团。

给崔朝处则单独备了一份,甚至亲手送上一匣子宝石。

“小国僻陋。”阿赛班国国王努力操着不甚熟练的汉语道:“没有什么贵重之物,只多各色玉石、宝石。一点小小心意,请崔使节务必收下。”

等亲送使团后,望着远去的使团,阿赛班国王还忍不住哭了起来。旁边人上来劝,国王就悲伤道:“估计下回天可汗再遣使来,就是我死的时候了。”

旁边臣子刚要劝国王,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就听那国王继续哭道:“那我这辈子岂不是再也见不到崔使节了!”

臣子们无语:……那您继续哭吧。

总之,崔朝这一路果应了姜沃的话,虽是路途遥远吃了不少苦,但一路平安。

差事办的快,使团中人也都想回家过年,于是宁可路上辛苦些,也都加快脚程,终于赶在腊月前回了长安。

若是封疆大吏回京,一定要先等皇帝召见过后,再见旁人的。但崔朝非此等身系兵权的要紧人,因此递了奏疏上去,等了一日皇帝没召见,他就递名刺进去见晋王了。

李治见他回来高兴的不得了,旁的都不提,就先告诉他:“父皇这两日忙的很,但若无意外总要召见你一回——借着上回棉花的事儿,我已跟父皇又提了你。”

“如今太子哥哥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一年,众人再不提了(实在是比起太子要投奔突厥人的惊人之举,男宠这件事已经失去了热度)父皇那阵邪火也过去了,早知道咱们这几年只是同窗读书,再清白不过。我瞧着父皇有松动之意,叫你依旧回我这晋王府来!”

主要也是李治在父皇跟前孤孤单单低落道:“父皇日理万机,大哥要养病,四哥则忙着修书。妹妹们也都大了,更爱跟同龄姑娘们玩。父皇,只撇下我一个了……连看了首好诗,心中激动,却没人可谈说一一呢。”

把一凤皇帝的慈父心给搞的软成了棉花,就有一点肯让崔朝回去的口风。是啊,儿子总不能没有朋友吧。自己在他这个岁数的时候,可是整日呼朋引伴纵马射猎。

于是松口道:“等崔家小郎回来,朕见一见他再说。”

能做皇帝的人很多,能做成千古明君的少。而明君最要紧的一项就是眼光:若是识人不明,把个曹操看成个刘备,那也不必称什么明君了。

崔朝,四年前皇帝见过一面。

那时他年龄虽幼,但一凤皇帝看得出,那是个大道直行并有骨气的孩子。所以皇帝把他放在了疼爱的幼子身边。

但此时四年过去了,长安城风起云涌之地,多少人踏入官场时是赤子之心,又有多少人被岁月改变。

一凤皇帝还有一桩世人不能及的好处:他从不用老眼光看人。

因此他的重臣里,前隋的旧臣、前太子李建成的亲信、敌国的番将都有,他都能知人善任。

要放在幼子身边的人,一凤皇帝一定要再看一看:背离家族,孤身入长安四年来,崔朝有没有变,心性是否还一如当年清正,如当年般不卑不亢站在自己面前陈道他想要的,只有一个公正。

毕竟一凤皇帝的慧眼没挡住慈父buff,因而在他看来,晋王是最乖巧柔和不过的孩子,一定要心正的人,方可为幼子伴读,别欺负了雉奴去。

崔朝听闻有能够回晋王府的机会,脸上也见笑容。

他虽才回来一日,也觉出京中这味儿越来越不对了,魏王李泰气焰火烧火燎简直有种焦糊味。

晋王独自在宫里,必是难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