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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忙了两天之后,雷远一行人基本完成了预期的任务。拯救他人的成就感虽然让他们感到欣喜,但无法缓解他们的疲惫。于是他们在靠近离里山的一个小村落歇息,准备次日就启程返回。

这个村落里的居民昨天就陆续出发了,此刻还有少数人留着,其中有些是难以承受长途跋涉的老弱。青壮年带走了所有的粮食和物资,老弱被放弃了,他们只能安心等死。

这种情形是雷远深深厌恶的,但他又能如何呢。数十年的乱世中,比这惨烈更多的情形也在全天下的各处一再重演,他只能尽量保持无动于衷。连续数日的奔忙几乎耗尽的雷远的精力,使他疲惫,使他心情低落。有时候雷远觉得自己越来越虚伪,就在不久前,他还杀了人,杀了许多人,那时候他的举动有什么正义可言?为什么现在又让自己沉浸在同情和怜悯中?纵使自责和焦虑,究竟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

“小郎君,剩下那几户,我们已经帮忙收拾了行李……其实没多少,就是些零碎锅碗,还有辆小车。”郭竟一边搓着手上的泥灰,一边说着。

这数日里,雷远不仅尽心尽力地沿途通报,有时还派遣他的扈从们帮助村民做些杂事;此等情形,扈从很少有料到的。他们并不习惯做这些,但既然小郎君说了,偶尔做一些也无妨。毕竟小郎君年轻,总是会心软些;在这种世道,能跟随一位性格温厚的上司,乃是福份。

雷远应了声,让郭竟自去休息。

他绕过一栋塌了半截的矮墙,又将挡在身前的蜘蛛网拂开,勉强找到一块可以落座的石板,刚坐下,就听见远处传来凄厉的哭叫声。他皱起眉头,想要唤人去查看,又想到这不可能是自己的部属在抢劫。村民们早就一无所有了,没有任何值得下手的东西,多半是哪里死了人,病死或饿死的。

自己能做的,终究还是太少了。

坐在对面的高瘦老者将一盏茶汤摆在雷远面前。

雷远知道这老者的年纪不过六十余,但此刻看他形容枯槁如朽木,显得极其衰老。老者用来盛水的漆盏,表皮已经破碎,露出了内里的竹胎,与周围破败的房舍恰可相配。茶汤则是用未经揉制的树叶煎出的,在夕阳映照下显得色泽焦黄,散发着可疑的气味。

雷远恭敬地双手捧着茶盏,略啜饮一口,慢慢放下。

并非雷远矫情,而是这老人值得恭敬对待。此人姓李,名孚,字叔达,乃是本地有名的儒生。他通晓古文经学,又擅解春秋,曾受公府征辟,也曾与东平大贤刘梁为友。数十年来,这老人亲眼目睹了大汉从盛世到乱世的坍塌,亲身经历了难以想象的颠沛。大约一年前,雷远曾经过此地,执弟子之礼拜见李孚,向其请教学问。李孚广博见闻和谈吐中流露出的洒脱态度,都引起了雷远的钦佩。

这次雷远领命动员乡民们撤离,再度经过李孚的居所。却发现这一家族过去数月里连遭灾劫,这时已经人丁离散、丧败得不像样子。因为上次登门拜访时,王延陪同着,王延深知雷远对李孚的敬意,便问他是不是需要再去拜见。

说实在的,雷远没有这想法。这一年里,雷远的内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好学知礼的文弱少年了。当然,那时的雷远刻意如此,自有其缘由,可是对于这种奔走于儒门以求品题清议的行为,他现在只觉得很可笑,很幼稚,甚至有些愚蠢。且不说李孚只是一个老书生罢了,算不得真正的名士;而雷远自己出身于乡间土豪,勉强读过几本书籍罢了,从未曾正经地治学,非得往士子队伍里凑,那是走歪了路子。所以难怪邓铜等人明里暗里,都有些不屑。

但是既然王延提起,雷远便不得不去上门一叙,否则有向盛避衰的嫌疑,令人不齿。

好在李孚并没有与雷远砥砺学问的意思,这样的世道里,也没有互相抬举名望的必要了。他只是邀请雷远在残破不堪的院落中落座,两人一起用些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