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页

杯雪[精校版] 小椴 2675 字 2023-03-20

说着望向秦稳那桌,心定了定,口里要先拉扯上一个帮手,说道:“不信你问问这位秦老爷子,我是从哪儿出来的,还能说假话,冤枉她?”

那小姑娘小小年纪便十分孝顺,刚才众人都看到了,自然不太相信她会偷别人东西。别人还没说话,那小姑娘已哭道:“没有,我没有。”不觉已躲到那和尚背后。

和尚脸上露出一点难得的柔和,问:“小妮子,你说,到底怎么回事?别怕,有和尚给你做主。”

那来管家似生怕小姑娘说出来,上前就要抓她。和尚大怒,一脚踢过来,他往后一跳,闪过了,却没躲开脸上那巴掌,这巴掌拍得脆生生地可真响,众人心里都不由暗道:“打得好!”那来管家没想到这和尚真敢动手,忙退开两步捂脸伸手指着他骂道:“你个秃驴活腻歪了,连万俟家的事你也敢管!我家老爷门生就是大理寺丞,小心捉你进去枷断你那三百六十根贱骨头。”

他不说这话还好,话一出口,和尚当下更怒。当时大理寺可算臭名昭著,无数冤魂屈死在内,连岳少保这样的忠臣都死在那儿。和尚心中大怒,却并不就动手,反坐了下来,叉开双腿,问那小姑娘道:“这狗东西要拿你到底为什么事,你实话说来。”

小姑娘见有人撑腰,渐渐不抖了,便开始说出来。她久惯听爷爷说书,自然也口齿伶俐。那来管家待不让她说,却也不敢上前。只听她道:“前年我们还在老家山东,因为爸爸被人打死了,妈妈又嫁人了,官府要再打死我爷爷,我们就逃出来了。”

旁人问:“为什么要打死你爷爷?”

那小姑娘哭道:“他们说我爷爷是‘八字军’!和我爸爸一样。”

二十年前,八字军在山东冀北一带抗金杀敌,那可是威名赫赫,耸动一时。店中人不由都朝那瞎老头看了一眼,见他现下这般寒窘可怜,原来当年也是一条好汉,心中不免升起些尊敬来。瞎老头子听到“八字军”三字,不觉把腰挺了挺,仿佛也回想起金戈铁马的当年。

小姑娘接着说:“我们先流落到中都,没有饭吃,我和爷爷靠说书唱曲讨些生活,总是饱一顿饿一顿的。那天儿,好冷啊……”说着,她身上一抖,像又陷回到了记忆里,足见对当时之事印象之深。

中都地处北国,旁人见她眼下穿得这么单薄,那日大概也好不到哪儿去,可以想像到当时她们祖孙的惨状。

“那天我们又有一天没吃饭了,街上刚下的雪,我和爷爷在酒楼外面转悠,想求人点一曲,好换口热汤喝。我只有一件小花夹布衫还干净。袄子太烂了,我不敢穿,怕客人见了不欢喜,只能穿它了。最可怜的是爷爷了,他原来扎营时落下的老寒腿,肯定比我更冷。我们来到一个大酒楼门口,冲进出的上上下下管家小厮们赔笑啊,笑得脸都僵了,指望他们提携我俩到他们主人面前唱上一曲。等啊等啊天就要黑了,酒楼里挑出一担剩菜杂合,我想和厨子讨一点儿吃,却被他吆喝一声便不敢吭声了。爷爷没说什么,但我看见他瞎眼里流出泪来了。”

店中众人多有苦出身,听得越觉惨切,不由就有些动容,听那小姑娘接着道:“后来,有个带大貉帽子的女真人把我们叫进去了。酒楼里好暖和呀,生着火红火红的炭。我们去的那一间,墙上地上全是毛毯,上面还有花。爷爷看不见,我可全记得呢。席上首几个全是大官,两边坐的都是小官,进去了我才知道原来还有几个是咱们宋国的官。我也不知他们是干什么的,可能就是我们听说的南边朝廷的使臣了。里面领头的一个是没有胡子的,长得白胖白胖……”说着怯怯地望了那管家一眼,众人便知和他有关了。“……可能就是万俟大人。那天我已经冻哑了,但生怕唱不好,爷爷又要饿一晚上,一进门就拼命揉喉咙。那天,这个人……”

她一指来管家,“……就站在那面白的宋官儿身边。那一天我唱的是山东的小曲儿,不知怎么就想起家乡的山啊、水啊、春暖花开的时候出去玩啊,真的,我那天唱得好极了,唱得我自己都忘记自己在哪儿了。回过神就见那些人都兴高采烈地鼓掌笑呐,我就知道今晚的饭有着落了。那白脸无须的宋官也在陪着笑。我听那个金官用生硬的汉话说:‘小姑娘唱得好,赏!’底下就有人赏了我一个小银锞子,我好高兴呀。那金官又转脸对那面白无须的宋官说:‘我们已经听过南人小姑娘的唱了。听说南人里面男子也有唱得好的,这瞎老头子不行,听说万俟大人多才多艺,就请你也唱上一曲吧。’他这么一说,底下那些小的金官就又是鼓掌又是笑,说:‘我们皇上当年已经看过你们二帝跳舞了,我们今天就听万俟大人唱歌吧。’我看见别的那些宋官有的咬牙不语,有的低了头涨红了脸,只有那个万俟大人面不改色,他说:‘下官要是唱好了,大人也得赏些什么才好。’那金官笑说:‘好,你唱,唱得好就有赏。’”

店中人本都知道出使金国的使者往往受辱而回,只是再也没想到有人竟厚颜无耻到这般程度,简直比唾面自干还不如。那和尚怒道:“他唱了?”小姑娘点点头:“唱了。”

和尚大怒,一巴掌就拍在桌子上,骂道:“王八羔子乌龟蛋。”看见那来管家就在旁边,他一闪身,就闪到那来管家身边,一掌抽向他的脸,来管家闪不开,哇的一声,当场一张嘴就吐出三颗被打掉的牙来。他这种人最服狠,这时没人撑腰,干瞪着眼,却也不敢吭声了。

小姑娘接着说:“后来我们就退出来了。再后来,我们在北方混不下去了,天又老冷,爷爷就带我逃到南边了。日子过得还是苦,但没见金人打汉人了。我们先在余杭呆了一阵儿,可汉人还是要打汉人的呀!我们还是到处受欺负。后来爷爷说:‘走,咱们进京吧。’十多天前我们就到了临安了。临安城好大啊,又漂亮又富贵,没想这一天我们在‘听云居’卖唱,这来管家又领了我们进去,他没认出来我,我可认出他来了。那是一个雅间,里面只有两个老爷在饮酒,还有一个姐姐,是侍候他们的。中间有一个老爷就是那个万俟大人了——他唱歌那天,酒楼灯很亮,我认得他的。他看见我进来,就一愣,我知道他认出我来了,但他装得好像不认识我一样。我也怕他知道我认出他来,就不敢说话,爷爷发觉我在抖,便问我:‘小英子,你怎么了?’我不敢说。那万俟大人眼盯着我,我知道他是不想让我说的。这么唱了好几个曲子,万俟大人便叫来管家带我到后面歇着,给我们东西吃。我们就去了后面的一个小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