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那点戒备心霎时消散了,容棠愣了一下,再次意识到这就是他家怕打雷、爱撒娇的崽崽,并不抽开手,而是用另一只手拍了拍他手背,声音落在雨夜里,带着一种难言的温柔:“没事,我在呢。”

宿怀微愣,眼睫颤了颤,山河志再也看不下去,他垂下眸子,目光落在那双被被褥遮挡、交叠着的手上。

夏初雷雨声阵阵,往往带来新生,宿怀听了一会窗外的雨声,容棠一言不发地缓慢拍他,耐心地安抚着。

宿怀沉默片刻,倏然笑了一声。

“谢谢棠棠。”他说,“我真的很害怕打雷。”

可不是现在。

人如果自己从来不害怕,或者从没见过别人害怕,是很难就一项具体的事物产生恐惧心理,或者担心旁人是否会因此感到恐慌的。

他之所以会在打雷闪电的夜里来到容棠房间,是因为他担心棠棠会被雷声吓醒,一夜不得安眠。

而他之所以会有这个担心,因为他曾经害怕过。

很怕很怕。

雨水穿过屋顶,一点点落在泥土地上,角落里有老鼠吱吱叫,一只跟着一只,似乎是在搬家,胆子大到从他床脚跑过,察觉视线甚至会停下来跟他对视,在漆黑的夜里,雷电声宛如催命符,而非人的生物视线澄澈又黑暗,对视的瞬间会让人从心底生出无数不知所踪的惧怕思想,直要将人吞噬。

年幼的七皇子从来没见过这种情形。

他也从来没怕过打雷。

在宫里的时候,下雨天会有嬷嬷温柔地守在他床边,屋子里灯火昏暗却不至于不能视物的程度。窗外雷电风雨一点都不会透到屋子里来,蜡烛的光线稳稳当当,不会有一丝一毫的颤动,嬷嬷哄人入睡的歌声也格外温婉动人,宛如将嗜睡的儿童放在了一朵云上,打着拍子慢悠悠哄他睡觉,外间就算天翻地覆,也不会侵扰到他分毫。

而等到第二天天亮,御花园里草木花卉都显露出勃勃的生机,三哥下了学带着四姐一路跑着到他宫里,笑着拿一只蚂蚱逗他:“七弟七弟!去挖虫虫玩吗!”

七殿下曾经什么也不怕的。

不怕虫,不怕黑,不怕打雷下雨,也不怕荷花酥,甚至连世人皆畏惧的老虎,也因为四公主天天念叨等她长大了就找姑奶奶去学打老虎而丝毫不感到畏惧。

他那时候甚至在想,这个姑奶奶好厉害,等他长到比四姐还大的时候,也要去学。

生长在象牙塔里,被全皇宫的人护着爱着,他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害怕。

可等到变故陡生,夏夜里火光席卷了他从小生长的象牙塔,奶娘拼死将他送出宫又吐出一口黑血倒在宫道上,来来往往奔波逃命的太监宫女踩着她尸身而过,勤政殿里父皇母后眼球被勒到凸出来,一声惊雷在闷热的天空中炸响,仿佛开启了一只潘多拉的魔盒。

恐惧开始滋生,迷惘不断蔓延。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会觉得这其实是一场噩梦,等醒过来了三哥依旧会带他满御花园玩,四姐依旧会给他吃甜甜的糕点,太子哥哥或许会责备他们带坏小弟,却会在没人的地方放下储君威严,蹲在地上拿一只摇摇响的拨浪鼓逗他笑。

他比谁都更宠这个一母同胞的弟弟。

宿怀想,醒过来就好了。

可是蜀地夏天多雷雨,雷声阵阵,惊的他一整夜睡不着觉,雨水从屋顶落到床上,湿漉漉黏糊糊的一大块,山道上不时有泥石流塌陷,百姓的哭声似乎能穿过天际准确无误地落在他耳朵里。

他在心里念着三哥、四姐、大哥、嬷嬷、父皇、母后……可一个人都没出现。

行风并不是一开始就找到他的。

宿怀孤身一人待在蜀地李府,便在那一道道惊雷和一阵阵夜雨中,与屋子里水珠相对,与搬家的老鼠凝视,然后终于认清了一个事实:

他没有家了。

……

后来过去很多年,他早就不害怕打雷,不怕老鼠,也不知道自己还会害怕这世上什么东西。

有时候行风看到宿怀那副好像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都会觉得害怕,可宿怀真的什么都不害怕了。

小时候磕着碰着都要找母后撒娇,现在却可以面不改色地卸掉身上任何一个部位的骨头再自己接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