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的怨气不是那么好平的。
女王陛下仰躺在摇椅上,小臂覆盖在眉眼间，遮住了大半的表情。
她的胸口的起伏有些明显，似乎在努力抑制某种汹涌难平的情绪。
自从登临王座之后,莱雅好多年没有这样失态了。
“那个时候，我想尽了一切办法......一切办法。催眠,药物，甚至我还用过我自己的生命威胁他......”
“我求他，我抱着他,哭着求他。”
她嗓音有点哑，
“我说,哥哥,别丢下我。”
“——可是没用。”
莱雅放下手,面无表情地仰望着那灿烈的日光，
“他得知我骗了他，得知那个人早就死去的那一刻，他就活不下去了......”
“那个时候我才发现这个世界对于他的全部意义,竟然只有叶云帆一个人。”
女王陛下嘴角扯动,发出了一声嘲讽又悲哀的嗤笑。
“那我算什么呢......我们曾经为之共同努力的，为之拼死付出的，又算什么呢？”
“......”
大祭司没有说话，沉默地听着。
“为什么呢，我不明白......我想了这么多年都不明白。”
“明明当初是他跟我说，是他说莱雅，这个世界不好,我们得建立一个更好的世界。这话是他跟我说的，可最后丢下我的也是他。”
女王陛下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司眠死的时候，我也难过，我也痛苦，我也觉得好像心都被谁剜出来了似的疼......可我没想过死。”
“人总是要继续走下去的，我们好不容易结束了那个肮脏黑暗的时代，我们付出了那么多才走到现在，我们背负的已经不仅仅是自己的命，还有很多很多人的命。”
莱雅转过头，看向大祭司，那双令人生畏的绿瞳浮现出淡淡的迷茫，
“他为什么可以那么轻易地放弃？他为什么可以就这样丢下我？”
“莱雅......”
大祭司安静走近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女王陛下默许了这个纯粹的安抚动作，她抬头看向那张熟悉又陌生的笑脸面具，
“而且我还是想不通，再来一次，他什么都不记得，他谁都不在乎，可一见到那个人，短短不到两个月，他就又爱上他了。”
“........”
大祭司沉默着，无法回答。
女王二字看着光鲜亮丽，但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感同身受莱雅这么多年的压力、痛苦和疲惫。
女王陛下闭上眼，拉住了大祭司的袖子，轻声叹息：
“叶云帆啊......”
她的语气很复杂，像是怀念，又像是难过，可又有一些开心。默了片刻，莱雅忽然问：
“诶，大祭司，你觉得
叶云帆怎么样？”
“......挺好。”
大祭司的评价有些过分简洁。
“啧，叶云帆啊......小叶哥哥。”
莱雅咀嚼着这个久违的称呼。
沉默良久，女人忽然抬头。这时候她的脸上完全没有任何悲伤难过或是怨恨不平的神色，反而揶揄般地对大祭司眨了一下眼睛，
“看来我写的故事也没错，小叶哥哥不就是男妖么，把他的魂都给勾走了。”
莱雅太了解她哥哥了，那家伙面对叶云帆的事情，完全没有任何原则，甚至没有理智，连命都不要了，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你信不信，就算原野真的以为对方是他父亲的情人，依旧爱得要死，说不定心里还会庆幸暴君死得早，正好子承父业。”
“......”
子承“父”业......这话听起来也太......
大祭司没法接下去，他不自然地抽出了袖子，表示不赞同：
“莱雅，这个玩笑不好。”
“呵——”
女王陛下轻嗤一声。
她就是知道不好才这样，她就是知道原野会因为这个误会气到发疯才这样。
莱雅五十年的怨气只让原野气死五个小时，真的已经算是非常心胸宽广了。
她都为这样宽容善良的自己感到震惊。
完全不该是杀伐果决，心狠手辣的女王陛下的风格。
“莱雅，原野就算了，可是莉塔也会误会的。”
大祭司换了方式劝说，他似乎清楚每一个人的软肋。
这倒是女王陛下没想到的，她刚才一看见原野就生气，没怎么多想就诱导编织出了这样一个误会。
至于可爱又小气的女儿那边，莱雅倒是没想到。但她微微思忖片刻，觉得问题应该不大。
“她不会知道的。”
“也不是绝对没可能。”
大祭司摇摇头，
“莉塔这两天似乎在为了陈新月的事情四处奔走，昨天我让赵凡给他们透了点消息。今天应该会来找我，算算时间，这个点说不定已经在下面跟原野撞上了。”
“......？？？”
女王陛下身体一僵，随即“哗——”地站了起来。
她的动作太大，让摇椅晃动得有点剧烈。
吱呀吱呀......
女王陛下在原地僵立片刻，忽地想明白过来，她扭头看向大祭司，咬牙道：
“你......故意的！”
大祭司温和无害地笑了笑，说：
“纯属巧合。”
“......”
都是千年的狐狸，这点小把戏自然一眼就看穿了。
女王陛下当然不信，可她没法。
——这是阳谋。
虽然原野是个不会将这种事情到处声张的人，但大祭司绝对有一百种办法很
“巧合”地让莉塔“偶然”得知。
莱雅沉默片刻，忽地向对方走近一步。
女王陛下一米七五，足足比大祭司矮了大半个头，所以她需要仰望他，可即便是这样的姿态，女人身上的气势依旧不输，甚至带着一种威逼的感觉。
“大祭司，我有时候真的很怀疑你的身份。”
她忽然伸手捏住了男人的肩膀，五指无声收紧。异变者的力气非常大，可大祭司看起来毫无异样。
女人冷锐的绿瞳微微眯起，审视着面前这张万年不变的笑脸面具，
“你真的......只是叶云帆的故友吗？”
“陛下，我做的一切不过受人之托。”
大祭司语气不变，嗓音一如平日般温和。
“......受人之托？”
女王轻轻嗤笑了一声，
“看来叶云帆对你的恩情真的很大，足够让你花费整整五十年的时间帮他守着这里。”
五十年.......守在这里。
莱雅说到这里便渐渐顿住，她忽然松开了手，有些负气，又有些自嘲：
“随你怎么说吧，反正这么多年了......也就只有你陪着我。”
这么久的时间，大祭司这么多年为主城所做的事情，足够莱雅确认这个人的立场。
他给了她自尽于玫瑰原野的哥哥第二次生命，救回了本该死于司眠腹腔的女儿，帮助她镇压了反叛党，解决了最关键的粮食危机，照顾陪着莉塔长大......
可以说如果没有这个人的出现，莱雅这个女王不可能安稳坐到现在。当初那个小小的幸存者基地也不会在短短几十年内发展壮大成现如今这般繁荣的模样。
这些事情，足够让莱雅尊重大祭司的秘密，不去刨根问底地去深究。
“......三个小时。”
女王陛下最终退让了一步，只是语气仍旧有些愤愤不平，
“至少三个小时。”
大祭司轻轻点头，语气含笑：
“陛下真是胸襟宽广，心地也善良。”
“......啧！可别骂我了。”
莱雅又懒懒倒在了躺椅上，她这个人心眼最小，也就针尖那么大，而且完全跟善良沾不上一点关系。
她抬起手，目光落在粗糙且遍布伤痕的皮肤上。
那上面沾了太多人的血。
有曾经的基地上位者，有被污染的同伴，有反叛党，一些官员，甚至还有一些不错的家伙......
——也有司眠的。
司眠......
就像是有什么不能碰的伤疤被戳到，女王陛下的思绪骤然收拢，不再去想。
“对了，今天找你来是有正事的。”
她放下手，毫无形象翘起二郎腿，随手叩了叩桌面，
“目前来看，计划还算顺利，只是叶云帆的身份暴露得有点早了，我原本预计应该至少
再等两三个月。”
莱雅墨绿的眼眸沉沉，
“但既然昨晚他们已经发现他没死，估计会接二连三想办法抓他回去，或许接下来的部分，我们得稍微调整一下。”
“嗯。”
大祭司坐到旁边，给她冲泡咖啡，之前磨好的还剩一些，刚好够一杯的。
“这倒不必太过担心，昨晚试过了，他的实力晋升速度比我想象更快，快很多。”
“是吗？”
莱雅笑了一下，她毫不客气端起杯子，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轻声感叹，
“小叶哥哥，真是一如既往地可靠啊。”
顿了顿，她撇撇嘴，语气幽怨地冷哼一声。
“比某些哥哥靠谱多了。”
这就差点名了。
说着，女王陛下喝了一口咖啡，五官一秒皱紧，满脸嫌弃：
“太苦了，加糖！”
大祭司看着她五官几乎都皱成一团的脸，忽然觉得这个表情跟原野之前极其神似。
虽然是兄妹，但是他们两人之间长得只有三四分相似，加上身份的差异和男女的区别之后，就很难让人联想到一起了。
但是某些细节上，还是能看出些端倪。
比如两个人基本一致的口味。
“......好吧。”
他笑着摇头，伸手去打开了糖罐。
但这时候女王陛下似乎已经被苦坏了，她直接夺过糖罐，仰头倒了好几颗进嘴。
莱雅大口将方糖嚼碎，用过度甜腻的味道压下口腔中的苦涩，
“果然，我这辈子是喝不来你这咖啡的，再提神醒脑也不行。”
女王陛下一直不能理解大祭司为什么总喜欢喝这些苦苦的东西，比如浓茶，比如咖啡，比如那些黑乎乎的草药汤。
大祭司思忖了一下，说：
“那下次我给你做奶茶吧。”
女王陛下诧异：“什么是奶茶？奶和茶混在一起？不奇怪吗？”
大祭司言简意赅：“甜的，非常甜。”
甜的？
莱雅立刻有兴趣了，她催促：
“别下次了，就现在！快快快！”
·
另一边，胆敢冒犯女王并把人撂下的原野并没有立刻回去。
他没有马上去候客厅见叶云帆，而是转弯，寻了一处最僻静的廊道一个人待着。
首席大人脸色苍白又阴沉，他脚步急促地在廊道上走了十几个来回，企图让自己以最快的速度冷静下来。
可女王陛下刚才的那几句话就像是魔咒，在他的脑海里无限高声循环。
【叶云帆啊，真是久违了的名字。】
女王认识叶云帆，很多很多年前就认识。
异变者的寿命比普通人多几十年，半异种的寿命就更长了，只是没有人具体去统计过到底能有多久。
但当某个人类被污染成半异种之后，很可
能几十年过去，他属于人类的意识才会稍微恢复一些。所以叶云帆是几十年前的那个半异种也不奇怪。
【他的身份应该挺多的，半异种深海男妖，异世界玩家背叛者，以及.......暴君的秘密情人。】
暴君的秘密情人......
叶云帆曾经是暴君的秘密情人。
那他们曾经有没有......
啪——
原野的脚步猛地顿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走得太用力，短靴下的大理石地面出现了一条裂纹。
他捂住脸，深深吸了一口气。可这时候胸腔里就像是正在经历一场可怕的情绪海啸，怎么也无法平息。
【他是我认识的男人中，为数不多痴情专一的。】
【他就是头筹！】
痴情专一的头筹......
说明叶云帆曾经很爱那个人。
原野一想到这个，他的脑子就被嫉妒和恼恨填满了，就好像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愤怒地咆哮。
这样的状态让原野清楚现在不是一个见叶云帆的好时机，他现在这副被嫉妒冲昏脑子的模样肯定难看死了。
没有人喜欢一个情绪随时会失控的人，也没有人喜欢一个无理取闹，时时刻刻暴躁的家伙。
自从昨晚见到叶云帆之后，原野现在就非常非常注重自己的形象。
尤其是他现在还有了一个看起来怎么都比不过的情敌。因为这份跨越几十年的岁月鸿沟，原野没有任何办法越过去。
最重要的是叶云帆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万一他冲过去提起暴君，让对方忽然想起什么来可怎么办？
不！
不能让他想起来！
原野在得知这个所谓的真相后，脑子里的第一反应不是嫉妒恼恨，而是紧张害怕。
如果这是真的，他第一反应就是叶云帆不能想起来。
不能想起以前，更不能想起暴君。
暴君......
提起这个人，原野就想起自己竟然跟那个可恨的暴君，那个讨厌的情敌有联系。
原野的基因有一半来自于那个人，他是暴君和女王的孩子。是不是女王的孩子，是不是未来的王位继承人，原野半毛钱不关心。
而如果没有叶云帆，他就算是暴君的血脉，原野也半点不在乎。他不渴望父母，不在意自己的人生是否必须要有家庭。
可偏偏......他喜欢的人，是暴君的秘密情人！是他生物学上父亲的情人。
父亲的情人！！！
这份禁忌的伦理关系让原野的脑子都快烧了。
叶云帆曾经和暴君的亲密关系，原野自己跟暴君的血缘联系，两者叠加在一起，让原野感到了万分的酸涩，恼恨，生气又委屈，以及难以遏制的嫉妒。
如果那个人现在还活着，原野说不定现在就会立刻冲到那家伙面前，拔刀利落斩了他！直接上演一幕弑父夺妻！
“.
.....”
首席大人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他锤了锤自己发闷到有点窒息的胸口，慢慢把一团乱麻的思绪理通顺。
现在他已经确认了叶云帆的身份，确认了自己的身份，确认了五十年前，叶云帆和暴君的关系......
但——
那又如何？
那个人已经死了。
早早就死了。
叶云帆现在根本就不记得他。
叶云帆昨天晚上说喜欢的人是自己，而不是暴君。
原野只能找这个角度让自己冷静，说服自己不能被妒火冲昏了头脑，把事情推向一个更糟糕的地步。
事实既然已经如此了，原野也的确无法改变过去的事情，那他就因为这个不跟叶云帆在一起了吗？
不！绝不可能！
原野立刻否定了这个答案。
“......”
首席大人站定许久，再次抬步，他走到廊道的角落里蹲下，面对墙壁，这个姿势让他更有一些安全感，也更容易冷静下来。
不能老是想过去，因为那是他不存在的过去，所以只会越想越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