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市的十二月末也像春天。商明宝见方随宁时，穿了一身黑色的风衣，仪容端庄，头发一丝不苟地挽着。</p>
方随宁开车，带她去市中心的一座别墅区。</p>
“不办葬礼了，人没找到，怎么办呢。”方随宁扶着方向盘笑笑，“一办起来，动静难免让外公知道。他吃不消的，人老了特别容易感怀，看个新闻都要抹眼泪。”</p>
“你后天又回法国了吗”商明宝问。</p>
“嗯，跟团里的合约还有一年就到期了，等到期了我就回来。”</p>
“我会常替你去看爷爷。”商明宝道，不是客套。</p>
红灯了，方随宁踩下刹车，伪装平静的手握死了方向盘。</p>
“你这半个月，吃得下饭，睡得着觉了吗”她深呼吸，微笑着转过脸，端详着商明宝素净淡妆的面容。</p>
商明宝只回了个“嗯”。</p>
强烈的痛会雨过天晴，缓慢的痛却如阴雨连绵。方随宁放下心来。</p>
其实出院的这些天，商明宝耳朵里的幻听越来越严重，回到家里了也是如此。她能自如地走动了，总是循着那道声音，安静的，平静的，眼前白茫茫一片，似乎知晓穿过迷雾就能抵达他所在。</p>
苏菲总是跟在她身后，不敢惊醒她，轻手轻脚地跟着。如果她有不吉利的动静，她一定会死死拉住她。</p>
那日下午，商明宝跟着声音不停地走啊走，耳边是鸟虫鸣，鼻尖是花草香，太阳温温热，海风徐徐拂。她不知道自己睡着了，就在深水湾花园的深处，绣球花的影子给她当被盖。醒来后太阳还没落，一只鲜绿的蟋蟀从她眼前蹦跳而过，她忽觉鼻酸。</p>
向斐然的声音绝不会带她到险境。</p>
他带她到最美的地方，让她重看人间颜色。</p>
那日后，她开始吃饭，开始睡觉。温有宜抱着她，留着泪说妈妈对不起你。一个母亲，把女儿身上所有的苦难都归因给自己了。</p>
商明宝嘴里塞着饭，咀嚼的腮帮子酸胀起来，终于伏在她怀里声嘶力竭地大哭了一场。</p>
市中心的花园别墅是独栋庭院，隐私很好，邻里间只识得车不识得人。</p>
方随宁钥匙开了院子门，“这是斐然哥哥的房子，但一直没来住过。”</p>
院子里的草本灌木都败了，只剩一株地栽芦荟活着，活在不起眼的角落，被白色山茶花的绿影盖着。</p>
方随宁在步汀的尽头止步，回眸来，将一张门卡递过去“你去吧，这是他的房子，你知道他这人领地意识可强了，我可不敢不请自入。”</p>
商明宝抿了抿唇，牵起一个苍白的笑“你明明最喜欢干这种事。”</p>
电子门锁启动，入目明亮，满是上午十点的太阳。</p>
太久没通风了，灰尘是死的，随着活人的进来而活。</p>
商明宝没有掩鼻，目不转睛地、缓缓地环视着这间房屋的玄关、厅堂与楼角。</p>
她从没来过。三十岁生日那晚，他曾邀请她，但她很快去了纽约。</p>
高跟鞋在实木地板上发出一声声的敲击声，在空荡的空间内回响着，自一楼至二楼。</p>
卧室的门锁，是她曾赞叹过漂亮的一款。她都忘了，也许只是随口一夸吧，此刻看到方才想起。</p>
这是一间与衣帽间打通的套卧，北美黑胡桃木打造的衣柜，鞋履、包与长短衣物布局分明，玻璃门后的灯带亮着，透出所挂衣物的影子。</p>
她以为是向斐然的衣物，还是该说是遗物屏着呼吸拉开</p>
柜门，猝不及防看到的，是一排女士的衣服。</p>
粉色的睡袍，白色的真丝睡衣，百褶裙，西装外套，</p>
露背礼服，卫衣，他送她的蓝色冲锋衣和内胆</p>
都打包丢掉了。</p>
是啊，被打包丢进了属于他们的新房子里。</p>
她的旧物，比她更早地住进了这间新房。</p>
商明宝想，她也许是不正常了，才会精疲力尽地躺到那张床上，躺在向斐然平时睡的那一边总是他睡右边，她睡左边，左手揽她，右手还能批改论文。</p>
这枕上没有向斐然的气味，只有日复一日的太阳与灰尘味。商明宝闭上眼，翻过身，将属于自己的那一个枕头抱进怀里。</p>
有什么东西自枕下掉了下来。</p>
她没有看到，脸深深地埋着，直到忍心在这空室中睁开眼</p>
一枚紫色的护身符，被他轻描淡写地说着丢弃了过时了的护身符，在他为她备着的枕下，鲜亮如初。</p>
他登五千长阶沾朝露做早课求来的符，此生不会再有第二枚。</p>
伸向它的指尖那么颤抖，被拣起来后，它随着手臂被收进心口。</p>
商明宝跪伏在床上，放声痛哭。</p>
隔着厚厚密闭的玻璃，这道哭声遥远但真实，方随宁仰眸看着那与他在纽约九十六街公寓如出一辙的八角阳台，又将目光投向荒芜的庭院。</p>
来的路上，聊起葬礼之前，商明宝忽而说“随宁，你叫我一声大嫂吧，好吗”</p>
倘若设灵堂，她为他簪白花，当他的未亡人。</p>
方随宁看着那株白色山茶花。雨打荼靡时，偏偏又是盛开得最热烈时。</p>
斐然，斐然，田园将芜，胡不归。</p>
两个月后，尚未苏醒的向斐然一切生命体征平稳，被转入宁市病房看护。</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