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胡越手里把玩着两个文玩核桃,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在他的身前,站着几个二等太监,一个两个脸上都有点苍白。

“总管,您不是让乌峰去寻惊蛰了吗?为何,还要让我们继续留在这?”

胡越冷淡地看他一眼,嗤笑了声。

“怎么,你们以为,今晚上将惊蛰推去太室宫后,就能高枕无忧了?”

那人脸色苍白,嗫嚅着:“难道……不是?”

伺候皇帝,怎么都不能算是个坏差事。

可守夜,就有很大的风险。

景元帝不能被吵醒,这近乎是一条严苛的命令。

今夜,有人死了。

胡越接到消息时,非常头疼。他无需知道陛下到底是为何杀人,可这缺漏的人,还得有人来补。

上虞苑这,能去皇帝跟前伺候的,需得是二等太监往上,可一个两个知道今天必须守夜,都不敢去。

胡越将惊蛰叫来这个举措,无疑让他们看到了一点希望。

胡越冷笑:“他是宫里的人,按理,今夜不该他去。而就算今夜他顶上了,也至多一夜,都收起你们那不该有的小心思,免连累了咱家!”

被调去太室宫伺候,就无需在胡越的手里做活,他们想得倒是好,只想要那太室宫的清贵,却不想要守夜的麻烦。

这天底下,哪来这么好的事。

当惊蛰来时,胡越也没有废话:“太室宫出了点事,今夜需要多两人去守夜,戴有为,你和惊蛰一起去。”

戴有为是个瘦弱的模样,一听这话,脸色微白,却不敢说什么,低头应是。

惊蛰的表情很淡:“总管,小的从未做过这些,到时,怕是得多跟着有为学学。”

胡越看了他一眼,露出一点笑意。

“自然是跟着戴有为,你俩一块。惊蛰,这次就当做帮忙,也只需这一次。”

他痛快地说道。

惊蛰颔首,不再说话,低头跟着戴有为出去换衣服,在太室宫伺候,穿戴的衣物自有些许不同。

等惊蛰离开后,胡越的脸色又冷下来。

景元帝刚杀过人,脾气最是不好的时候,这才是他将惊蛰推出去的原因。

他虽看不上底下这群人卵蛋似的怂样,可到底也心疼自己人,选人时,除了惊蛰外,也选了最不讨喜的戴有为。

可挨过今夜,胡越势必要重新换人,去顶替惊蛰的位置。

不然,这要是被查出来,他多少是麻烦的。

惊蛰和戴有为被胡越领到太室宫后,只隐约听到什么提点,换人,明日云云的话。

无声无息时,惊蛰感觉戴有为羡慕地看了他一眼。

惊蛰没有看回去。

当然,他对胡越这样的行为,也没什么感觉。

是人都会有偏心,不想自己手里人牺牲,想拿他来顶一顶,也是正常。

反正只有一夜。

惊蛰没有世恩那么忧愁,就算陛下真的暴起杀人,这人肯定是自内由外杀的,他和戴有为这两个刚被送来的人,怎么都不可能在殿内伺候。

事实正如惊蛰猜测的那样。

惊蛰和戴有为被安排守着的地方,距离内殿可还有一段距离。

惊蛰抬头看着皎皎明月。

今天的天气好,有风无云,纵是夏夜,但也多了几分凉意。

这般清幽的月光,将宽大的庭院染上银霜,无需太多灯笼,也足够看得清楚各处。

惊蛰是第二次来太室宫,上次根本没到这么里面,而今跟着一路进来,倒是感受了一番戒备森严。

他一直目不斜视,唯独在路过巡逻的侍卫时,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也不知容九,今夜是否在这守夜的人里。

惊蛰悠悠闲闲想了一圈,借此驱散困意,而身边的戴有为,身体已经开始哆嗦起来。

惊蛰不免纳闷。

他们守着的这里,除开他们两人外,还有另外两人一组,守的是东面。彼此虽能看到,不过距离有点远。

惊蛰压低了声音:“戴有为,你冷静点。”

戴有为抬起头看过来,惊蛰这才发现,戴有为满头满脸都是汗,他咬着牙,低声说道:“你说得倒是轻松。”

声音里,还有几分恐惧。

他是看不惯惊蛰这幅淡定的模样。

戴有为心里甚至有几分恶意,他之所以能这么轻松,只不过他不知道会有什么遭遇,才得以这么轻松,若他知道……

惊蛰:“你可以继续抖下去,不过,对面的人看过来了。”

他的声音有几分漠不关己的冷意。

戴有为一瞧,原本太室宫的人,的确看了过来,他低下头,强行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待那异样的注视移开后,他才颇有恶意地嘲弄:

“你能这么冷静,是你根本不知道,守夜是多么危险的事!”

惊蛰想起乾明宫那些血腥的传闻,很想吐槽他哪里不知道?

哪怕在北房的时候,他都知道,乾明宫时常会死人,哪有到了太室宫就不一样的可能?

对此,惊蛰心里还是明白的。

可戴有为似乎误会了惊蛰的冷静,进一步说:“陛下在上虞苑时常睡不好,发脾气时,就会杀人取乐,要是今晚运气不好,你的小命可就难保!”

他们说话,声音不敢太高,都是压低着。

只戴

有为神情激动,就算压着,也难免-流露出几分神情。

……难怪,一个个都这么害怕。

“多谢你告知。”

惊蛰冷静地回答,并没有因为戴有为的话有多少动容,就好像他根本不在意这点。

不,戴有为不相信。

他恶狠狠地瞪了眼惊蛰,往边上走了几步,像是要避开他。

惊蛰好命,是宫里的人。

就算今夜陷在这,可明日,胡越会来接走他。可戴有为来了,就再也出不去。

这殿前伺候的荣耀,他可半点都不想沾。

尤其是在景元帝刚刚发过疯后。

哈,要不是刚出过事,太室宫怎么可能临时添人!

戴有为不想说话,这对惊蛰反倒是一件好事。

他太过紧张,非常神经质。

这样情绪化的人,怪不得胡越会将他选中,怕是早就不怎么喜欢。

不过,就算再怎么不讨喜,戴有为做事能力还是有的,不然他爬不上二等太监的位置。

惊蛰只希望他能冷静点。

能冷静下来,就会发现,他们现在守着的地方,距离内殿有一段距离,真要出事,也不会是他们最先出事。

这已经算是对新人的优待。

而且,整座太室宫无比安静,连一点人声都没有,这足以见得,这座宫室的主人已经安歇。

只要没外力将景元帝吵醒,应当是不会有事。

他们这种远远守着的,已经非常轻便。

就在殿外的那些个才是麻烦,要时刻警惕着等待景元帝有可能的吩咐。

惊蛰百无聊赖,看月看地,甚至都数起远处巡逻侍卫的人数。

几次巡逻,都没见到容九。

今夜,怕是不可能见到。

当然要是能遇见,以惊蛰现在的情况,不可能和他招呼,可要是能见见也是好的。

一想到这个,惊蛰就有几分不好意思。

好在容九不知他的想法,也就不会知道,原来他还会是这样粘人。

惊蛰自己也不知道。

是在和容九日渐相处后,这才比从前多了几分惦念。

这许是在日渐相处里,培养出来的信赖。

因着从前的旧事,惊蛰很难相信人。

可是和容九相处至今,他的许多事,都一点一点被容九知道,包括黄家的旧案,也有容九在其中搭了一把手,这无疑瓦解了惊蛰许多戒备。

在他身上,容九若想得到什么回报,只会是彻底的亏本买卖。

这种买卖都做,那容九……多少是真的喜欢他,吧?

惊蛰少有思忖这些细腻的事,来回揣测对方是不是真的喜欢自己,有时很没必要。可在容九的事上,惊蛰还是会患得患失。

这样的心思,惊蛰从来都藏得好好。

他甚至都能想象得到,容九要是知道,会是多么不高兴。

惊蛰很难改变自己的多忧多虑_[,就只能庆幸于他的表面功夫做得还算到位。

戴有为无意中瞥了眼惊蛰,毛骨悚然。

这小子是疯了吧?笑得这般高兴,是觉得自己还死得不够快吗?

后半夜,不管是惊蛰还是其余的宫人,多少有些昏昏欲睡。

这种什么都不能做,也不能乱走,只得呆呆守着的事,的确很难熬。

对面的宫人,已经悄悄打了第五个哈欠。

惊蛰小心移开视线,免得也被传染。

他轻轻跺了跺脚,开始试图数地上有几道缝隙,就在这安静的当口——

轰隆隆——

一道旱雷,莫名其妙炸|开。

几个人都被吓了一个哆嗦,惊蛰下意识抬头,就见原本无云的天际,明月不知何时被一层淡淡的云雾遮掩着,远处天上有紫色的电光劈开,不多时,又是一道震耳的轰鸣声。

短短几个呼吸,下起了瓢泼大雨。

这夏日的雨,来得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雷声一道接着一道,雨势尤为滂沱。

说起来,倒是和那日宫中的大雨,有几分相似。

惊蛰看着那些噼里啪啦被溅开的水花,呆呆出神了一会,感觉到身边的戴有为呼吸急促起来。

他下意识看过去,却见戴有为抬着头,面色惊恐地看着某个方向。

惊蛰顺着看过去,不由得沉默了片刻。

啊……

原本漆黑的殿宇,此刻却亮起了幽光。

惊蛰侧耳听着暴躁的雷声,还在间或响着,就算是聋子,多半也会被吵醒。

看来,景元帝醒了。

戴有为的呼吸急促起来,身子也有几分摇摆,哪怕惊蛰也有点紧张,可看着他那个样子,还是有些无奈。

听着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戴有为却还没低下头调整过来,惊蛰不得已踢了他一脚,低声快速地说道:“低头,有人来了。”

戴有为猛一个激灵,先是瞪了眼惊蛰,紧接着反应过来他的话,这才着急忙慌低头。

哒,哒,哒——

脚步声听起来很整齐,应当是练家子。

那严肃整齐的队伍从惊蛰他们身前经过时,为首的突然停了下来。

莫说是戴有为,就是惊蛰,也吓了一跳。

“惊蛰?”

这声音,听来有几分熟悉。

虽然,惊蛰从来没和声音的主人说过话,可他是听过几次的。

惊蛰缓缓抬头,看到带队的韦海东。

容九是韦海东的下属,这位统领还因为陛下的命令,曾经去北房调查过一次,他认得惊蛰理所当然。

……不过这么黑,也能看出来,韦统领你的眼睛是有多尖?

我还低着头呢!

惊蛰心里有几分腹诽,面上却是从容欠身:“奴婢见过统领大人。”

韦海东皱眉:“你

()不是宫里伺候的?怎会来上虞苑?”

惊蛰:“奴婢是被调过来帮忙的_[,也会跟着一同回去。”

他说得有几分暧|昧,没将胡越的小心思戳破,要是不熟悉的人听来,就会以为惊蛰一直在太室宫伺候。

反正以韦海东这样的身份,不可能去关心一个小小的太监,会停下来,也不过是因为几分熟悉罢了。

韦海东皱着的眉松开,也不知道是想到什么,竟还有几分揶揄。

“若是在太室宫,怕是还有可能见到容九罢。”

惊蛰微顿,只得庆幸现在黑得很,韦海东打趣归打趣,不可能看到他的表情。

自然,也不会知道他和容九的真实关系。

所以,他也只是恭敬地低下头去,行了个礼。

韦海东的身体微动,像是下意识想要避开,那种古怪的迟疑,就像是他并不想接受惊蛰这出于下位者的行礼。

不过他到底按捺住了这奇怪的反应,等惊蛰起身后,才平静地说道:“若是见到,我会同他说一声。”

说完这话,韦海东就带着人急匆匆走了。

深夜出现在此,韦海东必定不是无事。

不过,这场雷暴雨,对韦海东来说,大概是好事。它已经先行一步,将皇帝陛下给吵醒了。

惊蛰这么想,目光落在戴有为身上。

戴有为正古怪地看着他。

惊蛰和他不熟,也没有闲谈的兴趣,当他移开视线,重新看向那场雨时,他听到戴有为的声音。

“你和统领很熟?”

“不熟。”惊蛰道,“几面之缘。”

戴有为根本不相信。

韦海东是皇庭的侍卫统领,在宫里来往,和他有过“几面之缘”的宫人何其多,怎么不见他每个都停下来招呼?

必须得是惊蛰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韦海东才会和他说话。

戴有为心里一时妒恨,一时茫然,竟是连刚才一直在紧张的事情,都有些忘记。

“你既然和他认识,为何还要做一个小小的太监?”

“二等太监,也不算小吧。”惊蛰淡淡说道,“还有,我和他不熟。”

他感觉戴有为像是听不懂人话。

“呵,一个二等太监,今夜死的那些个,难道就不是了吗?”戴有为嘲讽地说道,“还不是说死就死。”

“在陛下的面前,谁都得说死就死,没有任何差别。”惊蛰平静冷淡地说道,“我不想再和你说话,所以接下来你的每一句话,我都不会再回复。”

他丢下这话后,径直移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