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德妃到底没被挖了眼,至少是没当着惊蛰的面,就被拖下去了。所以我身边之前,是不是……真的跟着人?”

石黎想起景元帝的命令,毫不犹豫地点头:“正是,是甲三。”

“那他现在也在这?”惊蛰下意识看向四周,“他跟了我多久?”

石黎:“您现在在乾明宫,无需外出时,无需暗卫跟从。约莫一年半。”

惊蛰抿唇,心里有熟悉的怒意。这种怒气燃烧的感觉在最近很常见,他几乎都快习惯这种感觉。

……他就知道!

那段时间,惊蛰频繁觉得有人在观察他,那个该死的男人分明什么都知道,却坐视他茫然无措什么都不说!

惊蛰抿唇,这古怪的沉默,让石黎也跟着闭嘴。

过了好一会,他才听到惊蛰叹了口气:“那,你说的那位甲三,现在还好吗?”

石黎愣了愣:“您的意思是?”

他有点没明白。

不是没猜到惊蛰的意思,他只是困惑于惊蛰是怎么知道甲三受了重伤。

惊蛰:“他既是跟在我身旁暗中保护,那夜情况危急,他要是在,怎么都会现身。”没有出现,只能说明他被其他人绊住了手脚。

石黎:“他拦下了太后派来的人,杀了四个,自己也受了重伤。不过现在正在卧床休息,负责的人是宗元信,他会没事。”

看出惊蛰眼底的担忧,石黎不由得多说了些,当他意识到自己说出“宗元信”这几个字的时候,石黎和惊蛰同时僵住。

他们显然都记得,关于宗元信,显然又是一个谎言。

石黎看着面无表情的惊蛰,试探着说道:“宗元信是太医院的院首,是御医。不过,他也有个太医的身份。”

“那他是什么时候拥有太医的身份?”惊蛰有点尖酸刻薄了,“我猜,不会刚好是给我看病前后吧?”

石黎闭嘴。

他真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是一颗石头。

惊蛰捏了捏眉心,他真讨厌自己现在这个样子,轻易就会被一两句话,一两件事刺激到,然后重新陷入那种怒火,还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抱歉,这不是你的问题。”惊蛰带着歉意,“我不该这么和你说话。”

石黎立刻欠身:“您不必如此。”

惊蛰不太适宜地说道:“石黎,我不过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宫人,我不习惯这种繁文缛节,你也不用对我这么毕恭毕敬。”

他将小碗放下,里面精美的甜饮只吃了一小半,虽然的确非常美味,可以惊蛰现在的心情,是有些难以下咽。

惊蛰背着手,来回踱步。

大年初二。

除夕的事情,堪堪过去两天,整个初一,惊蛰几乎是昏睡过去的,醒来又经过德妃事件的惊吓,吃过饭,人就已然昏昏欲睡。

今天早上起来后,赫连容匆匆出现一面,又立刻消失,足以说明事态的严重。

景元帝必须主持大局。

惊蛰不知外面现在有多骚乱,他的那些朋友还能安然

无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可他仍然迫切想要知道更多外面的消息,除去他的任务,更多的是……

呆在乾明宫,总让他无比不自在。

这里太大,太空,到处都是人,虽然那些人现在都在外头,可惊蛰能够感觉到他们的情绪,带着异样,复杂,与敬畏,恐惧。

这让他有一种强烈的错位感。

从北房离开后,惊蛰几乎立刻昏睡了过去,根本不记得自己到底是怎么到乾明宫……

等下,惊蛰终于停下来回的踱步,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在瞬间爆红,又在刹那间变得煞白。

……老天,他怎么能忘了!

他在怒火中天,难以克制脾气的时候,在无数人的目光下几乎和景元帝大吵大闹,那个男人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吻了他,那么多人,还有最后离开的方式……

石黎眼睁睁看着惊蛰瘦削的背影摇晃了下,猛地往前走了两步,锐利的视线四处扫开,“是有什么异样吗?”

惊蛰俊秀的脸蛋上满是苍白,他缓缓地看向石黎,幽幽地说道:“没什么,我只是……需要个洞。”

这下石黎是真的没明白惊蛰想要的是什么,直到他眼睁睁地看着惊蛰重新爬上龙床,愣是用柔|软厚实的被褥堆起一座安全堡垒,然后整个人钻了进去,变成一团惊蛰。

石黎觉得自己不懂,可能是暗卫生涯太久,不明白正常人到底是怎么活的。

正此时,处理完事情的宁宏儒刚好走了进来,视线下意识遍寻整个殿内,只看到了石黎,眼神立刻就严肃起来。

石黎悄无声息地指了指龙床上的茧子,宁宏儒露出个和石黎一样费解的表情。

见宁总管也是这样的表情,石黎终于放下心来,还好,不是他和正常人脱轨太久,所以不理解的缘故。

而是惊蛰的行为,的确很难以预料。

宁宏儒站在几步开外,温和从容地说道:“昨日时间太短,有些来不及,今日倒是阳光明媚,小郎君,宗御医正在门外等候,要不要召他进来,为您检查下|身体。”

沉默了很久,久到宁宏儒都快以为自己等不到回答的时候,那团惊蛰终于飘来细细的声音:

“那天,跟着陛下出现在北房的……有多少人?”

宁宏儒眨了眨眼,轻易明白惊蛰这反应是为何。

“两位老王爷,几位郡王,几位阁老,沉子坤沉大人,以及……”

“够了,多谢,不用再说了。”惊蛰打断宁宏儒的话,“我觉得,今天……不,今天开始,我不想见任何人。”

惊蛰自觉没有任性的资格,尤其是在乾明宫,一个和他天差地别的地方。然刚刚后知后觉想起来的东西,实在是让惊蛰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

羞耻,惊慌,丢脸,或者更多,难以形容,难以琢磨的情绪,都让惊蛰有点崩溃。

这不同于容九身份给惊蛰带来的震撼,而是另外一种,只要是个人就该有的羞耻心。

世上诗

歌乐曲经常言爱,然实际上,纵是再热情奔放,那描述的语言也总归是婉转,轻缓,娓娓道来的。如他们这般在大庭广众之下,那是不知廉耻!

惊蛰的羞耻心并没有那么强悍的承受力,或许直到现在才想起来,是为一种缓冲?

然惊蛰压根无法坦然接受。

他似乎能听到宁宏儒对石黎说了些什么,不过惊蛰也不是那么在乎。他现在满心满眼只想把自己的耳朵眼睛全都堵住,就让他闷死在这儿吧。

过了一会,宁宏儒的声音才又一次响起,平静从容地说道:“既然小郎君不想见宗御医,那奴婢就让他退下了。”

这个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回答,让惊蛰猛地抬起头。

“她没死?”

“她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不过,她是个有用的人才。”宁宏儒道,“至少在面对蛊虫的事,她能派上用场。”

惊蛰喃喃:“她带来的蛊虫,也害死了许多人……”

太后和黄仪结的关系,正如一把刀和持刀人的关系。应当去憎恨这把刀做出来的恶事吗?

或许不应该。

然毕竟是杀人的刀。

景元帝使用她,就像是在使用一把得用的工具,那种冷酷的算计,根本没有丝毫的温情。相比较死在她手里的那些人命,皇帝显然更在乎利用他能得到的利益。

宁宏儒慢慢给惊蛰讲解发生的事情。

景元帝早就知道,太后那么大的手笔,正是为了掩饰些什么,然整个除夕宫宴上唯独算漏的,就是蛊虫的异变。

景元帝已经容忍太后许久,而今已然不愿她在太后的位置继续坐下去。然要动太后,哪怕是景元帝,也要大费周章。

在他没打算把太后弄死之前,这的确比较难,必须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而景元帝,打算把这个理由亲手送给她。

这一回受苦的,可不只是景元帝,更是那些参与宫宴的王公大臣,这其中伤者无数,死者也有些,这几乎是刻骨的仇恨。

如果太后能成功,那成王败寇,他们这些旧朝的臣子自然无话可说,然太后业已失败,他们焉能忍住心中的愤怒?

惊蛰的手指有点发冷,轻轻扣紧在掌心。他一言不发,继续听着宁宏儒的话。

“黄仪结在太后的手里数年,太后针对蛊虫进行了大量的尝试,在黄仪结‘死’后,她用上一代老虫巫的本命蛊,成为了它们的主人。”尽管不那么成功,也没法做到真正的虫巫那样控制自如,然太后拥有的是普通人没有的权势,在进行了大量的试验后,她到底培育出了一批新品,“也就是这一次出现在皇宫的虫奴。”

景元帝正是利用了这件事,将黄仪结安插了进去,成为俞静妙,也成为一个能够控蛊的虫师。

这样的人,在太后的手里还有四五个,能凭借着哨子操控蛊虫。

黄仪结在最后几天,才堪堪知道这些蛊虫最要紧的秘密,它们已然异变成更为可怕的存在。

她和其他虫师被太后安排进宫时,黄仪结才寻了个空隙,将这个消息传递出去,而这个时候,虽有些来不及,却已经足够扫除障碍,确保宾客不受侵害。

“宾客?”惊蛰吃惊地抬头,“太后难道疯了吗?”

她想把宴席上的所有人,都变成虫奴?然失去了这些人,太后打算用什么来处理朝事?一个国家,皇帝虽是重要,却不是最紧要的,更为要紧的,乃是负责整个朝廷运转的官员。

哪怕景元帝再厉害,如果没有这些文武百官,他拿什么来运转整个王朝?这个道理,套换到太后身上也是如此,她这样的行为真是荒

谬至极。

宁宏儒欠身:“太后修筑天街,是自南而北,她欲操宫宴上的人,或许只是为了确保在最后关头,她期待的曲目拉开幕布时,所有宾客都能如约而至。”

惊蛰狐疑地挑眉:“所以,太后手里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惊蛰在脱口而出后,又立刻摇了摇头:“就当做没听到我刚才的话,宁总管,这不是我该知道的事。”

宁宏儒:“关于这件事,奴婢也并不清楚。”他的态度很坦然,惊蛰至少能感觉到,这句话是真的。

他略有焦躁地点点头,低声说道:“我大概,需要睡一会。”

宁宏儒非常体贴地退了出去,给惊蛰留下足够多的空间。他刚才说的话已经够多,在景元帝先行揭开自己真实一面前,宁宏儒能做到的,就是先尽量以较为平缓的方式让惊蛰,知道皇帝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残酷,冷血,这些全是恰当的形容。

殿外,石丽君正带着人走来。

女官的脸上带着几分凌厉,衣裳的下摆有着难以觉察的血迹,快步朝着宁宏儒走来时,微眯起双眼:“我刚才看到宗御医了。”

宁宏儒:“他又抱怨了什么?”

“抱怨?不。”石丽君摇头,“在惊蛰阻拦下,宗御医拥有了大量可以检查的虫奴,他高兴疯了都来不及,怎可能会对惊蛰生气?”

宁宏儒平静地说道:“你不能如此称呼他。”

在这之前,或许可以。

那时候,景元帝已然不想打破这份平静,不管惊蛰要的是什么,只要不是离开他,那皇帝陛下都会双手送上,包括惊蛰想要得到的平静。

所以,惊蛰也不会有太多的优待。

这是惊蛰本能的意愿。

毕竟就连容九要给惊蛰送东西,都非得绞尽脑汁才能提高他生活的水平,迄今惊蛰都不会知道,直殿司在过去这一年多高水准的饮食到底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