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时间是一把最好的尺子,也是一把最锋利的剔骨刀。</p>

它能衡量人心中最珍视的东西,也能剔除所有的谎言和粉饰,让人意识到骨子里面最渴望的到底是什么,让人明白真相到底是什么。</p>

谢玉弓把那两天里面发生的所有事情,在自己的脑海中不断地循环往复了无数回。</p>

他终于意识到,他的恭王妃恐怕是被他自己给吓走的。</p>

谢玉弓无比后悔,他应该早早就和她说明一切,充斥着谎言的开始并不一定会酿成恶果,他们之间就非常甜蜜不是吗</p>

谢玉弓甚至开始恼怒自己的粗心,他竟然是没有发现他的王妃一直在因为那些谎言而惶恐。</p>

她竟然是把一切都压抑藏起,筹谋着离开自己,最后果然无影无踪。</p>

而且谢玉弓反复回忆当日的一切的时候,意识到是自己抛出去的刀把她给吓到,震惊的同时又觉得不可理喻。</p>

他的恭王妃分明和他一样,是一个把脑袋拧下来别在腰上的狂徒,当着皇帝的面都敢舌灿莲花冤害太子对抗皇后。</p>

在皇帝面前撒谎的危险程度,基本上是把三族全部都摁在刑场上面等待铡刀。</p>

区区一把刀,还只是他的刀背敲在了她的手臂上竟然把她吓着了</p>

谢玉弓像一头因为闻嗅蔷薇,突然不小心把花朵揪下来的猛虎,整个人都透着一种慌张的无措。</p>

而这种慌张无措随着白榆始终杳无音讯,变成了像被架在烈火上炙烤的痛苦。</p>

最开始谢玉弓想着,如果他找到了自己的王妃,他一定要狠狠地质问她为什么骗人的是她,既然已经骗了为什么不骗一辈子要半路上跑掉</p>

等到后来谢玉弓的</p>

想法就变了,只要能找到他的恭王妃,哪怕是要他求她,要他如何温柔小意曲意逢迎都没有关系。</p>

他根本无法适应白榆不在身边的日子,她明明就那么小的一坨,也不见得多么温热,身上总是冰冰凉凉,需要谢玉弓来温暖她。</p>

可是她不在身边,谢玉弓觉得整个天地都冷了下来,晚上睡觉被窝空空荡荡,早晨吃饭的时候桌子边上也是空空荡荡。</p>

分明不算宽敞的屋子,空寂得仿佛说话都有了回声。</p>

他的腿伤反反复复感染,加上休息不好高烧不退,没有人会关心他的死活。</p>

当然了这话明显就有失偏颇了,他府内的人每一个都关心他,包括蹲在房梁上面的那些死士。</p>

可是不会有一个人会像白榆那样摸着他的伤,问他疼不疼,甚至调侃他壮得像一头牛。</p>

谢玉弓就好像在冰天雪地之中,突然被人抢走了怀中抱着的火光,不仅温暖被人剥夺,就连光亮也被人夺走。</p>

他像是重新回到了曾经摸黑在冰雪丛林踽踽独行的时候。</p>

他依旧可以战胜周围射过来的霜刀冰刃,可是他却觉得黑暗和无法看清的前路变得难以忍受。</p>

他必须尽快找到他的恭王妃。</p>

谢玉弓甚至调离了大部分的死士,以博运河为中心,朝着四外不断地扩散推进,布下蛛网一样搜寻。</p>

当然他也没有忘了对白榆曾经的身边人入手调查,希望从中寻找出一些蛛丝马迹。</p>

只是娄娘那里一共撬开了三次嘴,每一次她说白榆逃跑的方向都不一样。</p>

谢玉弓简直快要被这个老婆子给气死了。</p>

但是谢玉弓也没有真的把她如何,毕竟她是自己的王妃最贴身体己的人。</p>

而且谢玉弓也有一点佩服这个老嬷嬷,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一个绝对忠心的仆人。</p>

谢玉弓只能把她重新带回恭王府,免得她落到旁人的手中再被人给害了性命。</p>

只不过和谢玉弓想的不同,娄娘不是一个忠心的“仆人”,她只是一个世间最平平无奇的“娘亲”,做的一切都在维护自己的女儿罢了。</p>

奶娘也是娘。</p>

娄娘的维护滴水不漏,白榆的日子过得自然也是如鱼得水。</p>

天气彻底变得寒冷,不生火不行,而且白榆急需炭火,只不过她决定下山好久,最终还是没有付诸行动。</p>

也已经不需要付诸行动了,因为有人卖给她炭火。</p>

是进山砍柴的一个小姑娘。</p>

小姑娘大概也就十二三岁,打扮得像个小子一样,而且显然是专门伪装成男子模样。</p>

傍晚的时候才会进山,砍完柴之后又急匆匆地回家。</p>

白榆在山中看到过“他”好几次,其中有一次两个人对上了视线,这小姑娘显然比白榆还要害怕,像一只看到了老虎的兔子嗖地一下就没有影了。</p>

砍柴的柴刀扔在那里都没有拿。</p>

白榆不客气地把柴拖回来自己用了。</p>

然后两个人就像两只蜗牛一样,虽然知道了彼此的存在,但是一直没有正面相见,偶尔瞥见彼此一个比一个跑得快。</p>

小姑娘是为了什么白榆不知道,但是白榆是为了安全。</p>

不过就这样过了十天左右,天气彻底冷下来之后,两个人终于在某一天“狭路相逢”之后,开始说话了。</p>

主要是白榆冷得实在受不了,创造了一个机会,开始向小姑娘买柴。</p>

然后渐渐地,买了几次之后,因为柴火远远高于市场价格,所以那个小姑娘有一些心中愧疚,她开始和白榆攀谈,甚至给白榆带一些吃食过来。</p>

白榆给自己编造了一个犯了错误,被前面那个尼姑庵给赶出来的尼姑身份。</p>

小姑娘的身份不出意外,有点凄惨。</p>

父亲死了,家里没有劳力,“她”和母亲逃荒到这里被好心人收留,伪装成一个小子,干一些苦活照顾她的母亲。</p>

母亲病重了。</p>

“他”伪装成男孩子的样子确实是有一些粗糙,但是白榆没有戳穿对方是小姑娘的身份。</p>

因为“他”长得实在瘦小而且年纪还小,也干不了什么太重的活。有的时候去城里打一些短工。</p>

有的时候甚至会去行乞。</p>

但是更多的时候是砍一些柴,然后回家烧成炭,再卖给城里的那些贵人们。</p>

“他”的手总是黑乎乎的,脸也黑乎乎的,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没有被人认出身份吧。</p>

白榆也并没有与之过多亲近,只是用稍高一些的价格买她的炭。</p>

小姑娘送来的那些吃食白榆也没有吃过两次,唯有的两次是看到她自己吃了白榆才跟着吃。</p>

她们对彼此都带着很深的警惕,但是又因为彼此短暂地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和谐。</p>

而且小姑娘很聪明很会变通,在白榆说自己身体不好没有办法下山买东西之后,她开始帮着白榆跑腿。</p>

于是白榆因为天气变冷,开始有一些艰难的生活,又变得快乐起来。</p>

不光有了各种各样市面上的小零嘴,有了新的话本子,新的被子,足够过冬用的炭火,甚至还有了一个小朋友。</p>

小姑娘大概是感觉到了白榆故作冷漠外表之下的温柔,开始越发地亲近白榆。</p>

偶尔会留在白榆这里吃一口东西,也会和白榆说上几句平日里不敢跟别人说的话。</p>

“这山中不让砍柴,我只能在晚上的时候偷偷地来,你在这山中见到过其他的人吗”</p>

白榆摇头,把一堆今天新抓到的鱼递给小姑娘。</p>

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依旧“不亲密”。</p>

但是白榆严肃叮嘱她道“你平时做什么,遇到了什么人,不要跟任何人说。”</p>

小姑娘眼睛黑亮黑亮的,不是什么闺秀出身教养长大的孩子,带着一些皮糙肉厚的原始的野性。</p>

她点了点头对白榆笑了一下,一点也不客气地接过白榆手中的小鱼。</p>

走了几步回头又看着她说</p>

,犹豫了许久才吐出了自己之前没敢吐出的祈求。</p>

“我明天可以和你一起去抓鱼吗这些小鱼炖成汤我的娘很喜欢”</p>

“如果不行也没关系,我”</p>

“你明天早上来,早点来。”白榆说完之后,转身进了屋子。</p>

小姑娘提着东西蹦蹦跳跳地离开,到底还是少年心性,太高兴就不看脚下,半路上绊倒了一棵树杈,直接摔在地上滚了一圈。</p>

白榆在屋里面看着她担心地微微张了张嘴,她不敢跟小姑娘太过亲近,也不敢透露自己太多的事情,其实是怕连累她。</p>

也怕她知道多了与人提起会害了白榆自己。</p>

看着小姑娘在地上滚了一圈起身打了打身上的落叶,很快又欢快地跑走,白榆微微勾了勾嘴唇。</p>

人果然还是群居动物啊。</p>

有了这么个小朋友之后,白榆的生活水平直线上升,偶尔感觉到一丝丝的寂寞也没有了。</p>

第二天早上,白榆人还没醒过来呢,屋门就被敲响了。</p>

来人仿佛是害怕吵醒白榆似的,敲门声非常有规律,三下为一组,不疾不徐,非常有耐心。</p>

这倒是很像那个小姑娘的作风,因为她虽然看上去毛躁,但做事非常有条理,而且对白榆的态度总是小心翼翼。</p>

很快小姑娘的声音在外头细声细气地响起“妙人法师”这是白榆给自己取的“道号”,听上去还有一点羞耻。</p>

白榆打了个哈欠爬起来,长长的墨发瀑布一样全部都散落下来,披散在她的身前和身后。</p>

她这些日子心理层面和物理层面都很满足,自己把自己养得像一只油光水滑的动物。</p>

随便披了一件衣服,就这么衣衫不整地蹦到了门口去开门。</p>

嘴里还有一点点抱怨说道“小祖宗天都没亮透,你来得也太早了吧”</p>

房门打开,白榆看向了外面,语气抱怨面上却带着些许的细微笑意。</p>

不过很快她的笑意就凝固在了嘴角,眼睛看着的方向陡然上移下一刻眉头狠狠蹙起,本能地抓住打开的门就要拍回去。</p>

结果门板被一只如玉如竹一般纤长的手抓住了。 </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