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人约黄昏后

楚留香道:“你看他像不像练家子?”

左升道:“他走路很轻快,动作也很敏捷,看来虽有几分功夫,但绝不像是江湖人,小人敢担保他这辈子绝没有走出松江府百里外。”

楚留香笑了笑道:“难怪二爷总是说你能干,就凭你这双眼睛,江湖中已很少有人能赶得上你。”

左升赶紧躬身道:“这还不都是二爷和香帅你老人家的教诲。”

楚留香道:“二爷呢?”

“二爷吃了张老先生两帖宁神药,到午时才歇下,现在还没醒。”

楚留香道:“大姑娘呢?”

左升道:“姑娘看来气色倒很好,而且也吃得下东西了,就是不让人到她屋里去,整天关着房门在屋子里……”他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道:“香帅总该知道,姑娘以前不是这个样子,从来不愿在屋子里,这件事……这件事的确有点邪门。”

楚留香沉吟着,道:“烦你去禀报姑娘,就说我明天一定有好消息告诉她,叫她莫要着急。”

左升道:“你老人家现在是不是要先到客厅去见见那位丐帮的小兄弟?”

楚留香道:“好。”

小秃子显然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正在那里东张西望,看到楚留香立刻就迎上前来请安,然后就笑道:“香帅昨天吩咐我们办的事,今天已经有些眉目了。”

楚留香笑道:“你们办事倒真快。”

小秃子道:“昨天香帅一交代下来,大哥立刻就叫全城的弟兄四下打听,最近有没有说北方话的陌生人在城里落脚,今天上午,就有了消息。”

楚留香微微笑着,等他说下去。

小秃子道:“最近到松江府来的北方人一共十一个,其中六个人是从张家口来的皮货商,年纪已有四五十了,当然不会是香帅要找的人。”

楚留香道:“嗯。”

小秃子道:“还有四个人是京城来的镖师,有两位年纪很轻,但我们已去盘过他的底,四个人中没有一个姓叶的。”

楚留香笑道:“还有两个人呢?”

小秃子道:“那两人是一对夫妻,两人年纪都很轻,也都很好看,据说是京城什么大官的公子,带着新婚的媳妇到江南来游赏,顺便也来尝尝松江府的鲈鱼,但就连那客栈的店小二都知道他们在说谎。”

楚留香道:“哦?

何以见得?”

小秃子道:“因为他们说是来游山玩水的,却整天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更从来也没有吃过一条鲈鱼。

两人穿的衣服虽然很华贵,但气派却很小,出手也不大方,一点也不像有钱的阔少爷。”

他笑了笑,悄声道:“听那店小二哥说,有一天他无意中瞧见这位大少爷居然替他老婆洗脚,他老婆嫌水太热,一脚将整盆的洗脚水全都踢在这位大少爷身上,这大少爷却连屁也不敢放一个。”

楚留香眼睛亮了,道:“他姓叶?”

小秃子道:“他在柜台上说的名字是李明生,但名字可以改的。”

“不错,名字可以用假的……这两人住在哪家客栈?”

小秃子道:“就在东城门口那家福盛老店。”

楚留香道:“好,你先到那里去等我,我随后就来。”

河畔的柳树下系着一匹白马,一个青衣人正站在树下,眼睛盯着掷杯山庄的大门。

楚留香并不认得他,他却认得楚留香。

楚留香问他:“有何贵干?”

这青衣人只道:“主人有很要紧的事要见香帅一面。”

楚留香问他:“你家主人是谁?”

这青衣人赔笑道:“是香帅的故交,香帅一见面就知道了,现在他正在前面相候,特命小人来这里相请。”

楚留香问他:“你家主人为何不来?

又为何不让你说出他的姓名?”

这青衣人却什么话都不肯说了,只是弯着腰,赔着笑,但显然是假笑,不怀好意的假笑。

楚留香也笑了,凝视着他,悠然道:“你什么都不肯说,怎知我会跟你去呢?”

青衣人赔笑道:“香帅若是不去,岂非就永远不知道我家主人是谁了,那么香帅多少总会觉得有些遗憾吧?”

楚留香大笑道:“好,你家主人倒真是算准了我的短处,我若不去见一面,只怕真的要连觉都睡不着了。”

青衣人笑道:“我家主人早说过,天下绝没有楚香帅不敢见的人,也绝没有楚香帅不敢去的地方。”

他一面说话,一面已解开了系在树上的马鞍,用衣袖拍净了鞍上的尘土,躬身赔笑道:“香帅请。”

楚留香道:“我骑马,你呢?”

青衣人笑道:“已经用不着我了,这匹马自然会带香帅去的。”

这青衣人的确摸透了楚留香的脾气,愈危险、愈诡秘的事,楚留香往往会觉得愈有趣。

有时他纵然明知前面是陷阱,也会忍不住往下跳的。

楚留香骑着马越过小桥,还隐隐可以听到那青衣人笑声隐隐传来,笑声中带着三分谄媚,却带着七分恶意。

他的主人究竟是谁,莫非就是那刺客组织的首领?

楚留香觉得兴奋,就像是小时候和小孩捉迷藏的心情一样,充满了新奇的紧张和刺激。

马走得很平静,也很快,显然是久经训练的良驹。

楚留香并没有挽缰,他居然随随便便地就将自己的命运托给这匹马了,而且居然一点也不着急。

楚留香索性闭上了眼睛。

他睁开眼睛时会看到什么呢?

约他的人也许并不是那神秘的刺客,也许并不是他的仇敌,而是他的朋友,他有很多朋友都喜欢开玩笑。

何况,还有许多女孩子,许多美丽的女孩子……他忽然想起一个姓蔡的女孩子,大大的眼睛,细细的腰,还有两个很深的酒窝,有一次在衣柜里躲了大半天,连饭都没有吃,饿得几乎连腿都软了,就为了要等他回来,吓他一跳。

楚留香忍不住笑了。

他只希望自己张开眼睛时,会看到她们其中一个。

其实他也并不是个很喜欢做梦的人,只不过遇着的事愈危险,他就愈喜欢去想一些有趣的事。

他不喜欢紧张、忧虑、害怕……他知道这些事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马奔行了很久很久,骤然停了下来。

蹄声骤顿,只剩下微风在耳畔轻轻吹动,天地间仿佛很安静——他还是没有睁开眼睛。

然后,他就听到一阵很轻的脚步声。

一个人正向他走过来。

这人走在落叶上,脚步声虽仍是十分轻微,除了楚留香之外,世上只怕很少有人能听得到。

这人还远在十步外,楚留香就觉得有一股可怕的剑气迫人眉睫,但是他反而笑了,微笑道:“原来是你,我实在没有想到会是你。”

站在楚留香面前的,赫然竟是薛衣人。

秋风卷起了满地黄叶,薛衣人正标枪般肃立在飞舞的黄叶中,穿着身雪白的衣裳,白得耀眼。

他身后背柄乌鞘长剑,背剑的方式,任何人都想得到他如此背剑,只为了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将剑拔出来。

现在,剑还未出鞘,剑气却已出鞘。

他的眼睛里就有股可怕的剑气,只因他的剑就是他的人,他的人和他的剑已融为一体。

他静静地望着楚留香,冷冷道:“你早就该想到是我的。”

楚留香道:“不错,我早该想到你的,连左升都已看出你那位使者并非远道而来,薛家庄的人到了左家,自然不肯说出自己的身份。”

薛衣人道:“决战在即,我不愿再和左家的人生事。”

楚留香道:“但他在我前面为何还不肯说出来意呢?”

薛衣人道:“只因他怕你不敢来。”

楚留香道:“不敢来?

我为何不敢来?

有朋友约我,我无论如何都会赶来的。”

薛衣人瞪着他,一字字道:“你不敢来,只因为你已不是我的朋友!”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笑道:“我昨天还是你的朋友,怎的今天就不是了?”

薛衣人道:“我本来确想交你这个朋友,所以才带你入剑室,谁知你……”他面上忽然泛起一阵青气,一字字道:“谁知你根本不配做朋友!”

“你……你难道认为我偷了你的剑?”

薛衣人冷笑道:“只因我带你去过一次,所以你才轻车熟路,否则你怎能得手?”

楚留香几乎将鼻子都摸红了,苦笑道:“如此说来,你的剑真的被窃了?”

薛衣人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垂下头看着自己身上的白衫,缓缓道:“这件衣服,还是我二十年前做的,我直到今天才穿上它,因为直到今天我才遇见一个该杀的人,值得我杀的人!”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第一天我到你家,过两天你的剑就被人偷了,这也难怪你要疑心是我偷的,可是你若杀了我,就永远不会知道谁是那真正偷剑的贼人了。”

薛衣人道:“不是你是谁?

难道我还会故意陷害你?

我若要杀你,根本就用不着编造任何理由。”

楚留香道:“你自然不必陷害我,但有人想陷害我,他偷了你的剑,就为了要你杀我,你难道从未听说过‘借刀杀人’之计?”

薛衣人道:“谁会以此来陷害你?”

楚留香苦笑道:“老实说,想陷害我的人可真不少,昨天还挨了别人一冷剑……”薛衣人皱眉道:“你受了伤?”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受伤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为何要说谎?”

薛衣人道:“是谁伤了你?”

楚留香道:“就是我要找的刺客。”

薛衣人锐利的目光在他身上一扫,道:“伤在何处?”

楚留香道:“背后。”

薛衣人冷笑道:“有人在你背后出手,堂堂的楚香帅竟会不知道?”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当我发觉时,已躲不开了。”

薛衣人道:“阁下若是时常被人暗算,能活到现在倒真不容易。”

楚留香笑了笑,道:“在下被人暗算的次数虽不少,但负伤倒是生平第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