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慕容

“一组两人,二组四人,三组有八,四组十六,五组三十二。”

大爷问丝先生:“我算来算去,最多也只有五组,你为何却要说是六组?”

丝先生笑了笑,用一种非常有礼貌的态度反问大爷:“那两个抬轿子的人是不是人?”

两个方形的人,几乎是正方的,不但宽度一样,连厚度都差不多,两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两个馒头摆在两个方匣子上。

这个世界显然很不小,可是要看见这么样两个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忽然间,铁大爷的脸色又绷紧了。

然后他就用他惯有的那种简单而直接的方式,发出了他的命令。

“我们第一次攻击的对象是他们的第二组和第三组,一共十二个人,一次歼灭。”

铁大爷说:“我们约定好的讯号一发,行动就开始。”

他又说:“这一次行动,必须在击掌四次之间全部完成。”

丝路微笑。

他不但明白大爷的意思,而且很赞成。

第四组和第五组的人数虽多,人却太弱,不必先动。

第六组那两个方形的人却太强,不能先动。

所以他们一定要先击其中,断其首尾。

——??个人如果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大爷,毕竟不是件容易事。

丝路先生微笑着,忽然高举起他那双纤秀如美女的手,很快地做了几个非常优美的手势。

这当然是一种秘密的手语,除了他门下的丝士之外,别人当然不会明白他的意思。

在这一瞬间,这无疑已将大老板的命令转达出去。

然后他就带着微笑说:“人类其实非常愚蠢。”

他说:“每个人都不想死,用尽千方百计,也想活下去,可是有时候却又偏偏笨得像飞蛾一样,要去扑火。”

——??有火焰在燃烧,才有光明。

这种燃烧的过程,又是多么悲壮,多么美。

扑火的飞蛾,是不是真的像丝路想象中那么愚蠢?

这时候慕容一行人已走到“盛记食粮号”的门口。

在昆仑大山某一个最隐秘的山坳里,有一座用白色大石砌成的大屋,隐藏在一堆灰白色的山岩间,四面悬石高险,危如利剑。

大屋四周,有几乎是终年不融的雪,四季不散的浓雾,日夜常在的云烟。

谁也不知道这座神秘的白石大屋是在什么时候建造的,里面住的是些什么人。

事实上,真正亲眼看见过这栋大屋的人,并不太多。

大多数时候,它都好像已经消失在终年笼罩在四周的白云烟雾间。

建屋用的白石,每一块至少有九百五十块上好红砖那么重。

最重的可能还倍于此数。

山势如此绝险,这些大石是怎么运上去的?

要动用多少人力物力?

就算是在附近开采的,也是件骇人听闻、不可思议的事。

大屋的规格宏伟,构造精确,纵然有山崩地震,也不会有颓危的现象。

大屋的外貌虽然是粗糙而未经琢磨的白石,看来虽壮观却拙朴,可是在它的内部,那种几乎已接近神话的奢侈华美与精致,任何人都无法想象。

大屋的内部有三层,两层在地面,一层在地下,一共有大小房厅居室三百六十间,最大的一间,据说可以容千人聚会。

这三百六十间房屋,当然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里面陈设着各式各样你们所幻想到的奇巧珍玩,和一些你甚至在幻想中都没有想到过的名物异宝,甚至在一间卑微的仆人房里,都铺着手工精织的上好波斯地毯。

只有一间房是例外。

这间房正在大屋的中枢所在地,可是房里几乎什么都没有。

纯白色的墙,纯白色的屋顶,一扇窄门,两个小窗,一张桌,一张椅,一张床,一个白棉布的枕头,一张白棉布的棉被,和一个穿着白棉布长袍,看来就像是苦行僧一样的人。

木桌很大,非常大。

上面堆满了用白纸板夹住的卷宗。

每一个卷宗都夹着一件机密,每一件机密都可以耸动武林。

如果有人把这些卷宗披露,江湖中也不知道多少英雄豪杰名士侠女会因此而毁灭。

——??些卷宗中,赫然竟有一大部分是有关楚留香的。

有关楚留香这个人这一生中所有的一切。

他的祖先,他的家世,他的出生年月日地,他的幼年,他的童年,他的玩伴,他的成长,他的挣扎奋斗,他的崛起,他的成名,和他以后所经历过的那些充满传奇性的故事。

除此之外,当然还有他那些浪漫而多情的恋人。

每一个卷宗的原纸白封面上,都简单而扼要地注明了它的内容,其中有些标注是非常有趣的。

“从楚留香童年时的玩具看他以后学武的倾向和武功的门路。”

“从楚留香幼时的奶娘们看什么样的女人最能使他迷恋。”

“楚留香的鼻子和迷药间的关系。”

“楚留香与石观音。”

“楚留香与水母阴姬。”

“楚留香与胡铁花,以及他对朋友的态度。”

“楚留香对睡眠和饮食的偏好和习惯。”

卷宗的内容不但分类详细,而且非常精辟,从这些卷宗上,已不难看出研究楚留香的这个人,对他的了解有多么精细。

这个人了解楚留香,也许比楚留香自己了解得都多。

这个人穿着件带着三角形头罩的白棉布长袍,看来就像是个波斯的苦行僧一样,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他都尽可能地不让别人看到他的脸。

此刻他正在专心地翻阅其中最大最厚的一个卷宗,这个卷宗上的标题赫然竟是:“楚留香之死。”

04

这个标题实在是骇人听闻的,挥手云霞,瞬息千里,连阎王鬼卒都摸不到他一片衣袂的楚留香,怎么会死?

可是江湖中确实有很多人都在暗中传说,不败的楚留香,这一次确实败了。

他败,所以他死,不败的人如果败了,通常都只有死。

可是不败的人怎么会败呢?

这个卷宗,记载着的就是有关这个故事所有的人物和细节,从开始直到结束为止。

据说他是死在一个女人手里的。

这一点,已经让人觉得传说并非无因了,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一个人能击败楚留香,这个人当然是个女人,而且是个极美的女人。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这一点是大家都认为毫无疑问的。

据说这个女人姓林,叫林还玉。

林还玉当然极美,只不过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有多美,因为谁也没有见过她。

可是能够让楚留香迷恋倾倒的女人,无疑是位倾国倾城的人间绝色,这一点用不着亲眼看见,无论谁都可以想得到。

而且她还是江南慕容世家的表亲,是天下第一名公子、绝艳惊才、举世无双的慕容青城的嫡亲表妹。

如果要替楚香帅找一个适合的对象,还有谁比她更适合?

这个故事,除了慕容、还玉,和楚留香之外,据说,还牵连到另外一些人,当然也都是名动一时的人,其中甚至包括:柳上堤,江南风流第一,剑术第一,风姿第一,有剑如丝,以柔克刚,一剑穿心。

柳如是,江南第一名妓,艳如桃李,媚若无骨,明珠盈斗,不屑一顾。

关东怒,一方大豪,一代枭杰,关东一怒,尸横无数。

有了这些精彩出众的人,这个故事本来应该是极轰动的,奇怪的是,江湖中真正知道这个故事其中详情的人,居然不多。

尤其是它的结局,知道的人更少。

也许就因为知道的人少,所以有关它的传说就愈来愈多了。

有的人甚至说,林还玉虽美,但却红颜薄命,从小就有恶疾缠身,而且就像是条恶蛇一样,非但可以缠死自己,而且可以缠死每一个爱上她的人。

楚留香爱上了她,所以也只有死。

可是有没有人能证明楚留香真的已经死了呢?

有没有人亲眼看到过他的尸体?

穿白色棉布长袍的人,一直在反复研究着这个卷宗,如果有人能看见他的脸,一定会发现他的神态已经非常疲倦,如果有人能看见他的眼,一定会看出他的眼中已布满血丝。

如果有人能看穿他的心,一定会发现他的心里有个死结。

这个结是很难打得开的,因为他永远不知道楚留香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

为了要打开这个结,他已不知道投注了多少人力和物力,耗费了多少心血。

——??是不是因为仇恨?

——??当然是的,除了仇恨外,还有什么力量能使一个人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个人是谁呢?

为什么会如此痛恨楚留香?

直到他看见一个人,他满布血丝的眼睛里才露出了一点希望。

这个人就像是个幽灵一样,忽然间就从那扇窄门外滑了进来。

人影一闪,目光一瞥,屋里的灯光就忽然熄灭了,只听见这个鬼魂般的人用一种低沉嘶哑但却又非常激动兴奋的声音说:“飞蛾行动已开始。”

第二章飞蛾行动

01

甚至在多年后,还有人在研究讨论着当年轰动天下的这一战。

“根据最正确的考证,那一次行动是在当年八月十五的子时才开始的。”

“根据你的考证,那一次行动真的就叫作飞蛾行动?”

“绝对不假。”

“我不信。”

比较年轻的一个人说:“行动的意思是攻击,是要使仇敌毁灭。”

“飞蛾扑火,本来就是自寻死路。”

“那么你难道要我相信,他们筹划这次行动,为的就是要毁灭自己?”

“我没有这么说。”

年长的一人笑得仿佛很神秘:“可是你如果一定要这么想,也没有错。”

“我不懂你的意思。”

年长者忽然长长叹息:“那一次行动的真正用意,的确是让人很难想象得到的。”

02

那一年的八月十五,在那个小镇,月色皎洁,万里无云。

慕容的椅轿已经走过了“盛记食粮”,距离“四海酒楼”已经只有十来家店面了,距离被铁大爷称为“箭靶”的地区,已近在咫尺。

这时候距离子时最多也只不过仅有片刻。

就在这时,两旁空楼中忽然发出“蓬”的一响,无数盏灯火忽然应声而灭。

惊暗中,只听劲风穿空之声,漫天呼啸而过,凄厉如群鬼夜哭,自幽冥中哭叫着飞舞而来,也不知要勾走谁的魂魄。

无数道劲风,好像完全集中在盛记食粮前那七八家店面前。

慕容手下第二组和第三组的人,此刻就正在这个地段里。

每一阵尖锐的急风破空声,都是往他们身上飞掠而来的。

如果这真是厉鬼勾魂,目标也就是他们。

那不是厉鬼,而是急箭,却同样可以要人的命。

03

“那么,铁大爷发动的第一次攻击用的是这种法子?”

以弓箭取武林高手,听起来的确未免太轻忽,所以直到多年后,这个醉心于研究这一役战略的年轻人,仍然忍不住要怀疑。

“是的。”

长者的答复却很明确:“他用的就是这种方法,用的就是普通的弓箭,只不过他在街道两旁,一共埋伏了一百零八把强弓,每人配带三十六根鹏翎箭,弓箭手都是擅射‘连珠’的专家,别人射出一箭时,他们已射出三箭!”

他又补充:“这一百零八人弯弓射箭,只发出‘蓬’的一声响,从这一点,你大概已经可以想见他们配合之密切,和他们反应之灵敏了!”

密令一发,弓弦齐响,一百零八人不差分毫,除了默契外,反应当然也要快。

少年沉默。

过了很久才问:“铁大爷和丝路先生为什么不用他们早已埋伏好的那一支奇兵?”

“你说的是丝士?”

“是的。”

“这一点你应该能够想得到的。”

长者说:“他们的这一支既然已埋伏在别人绝对想象不到的隐秘之处,不到必要时,为什么要把自己暴露出来?”

他凝视少年,表情严肃:“这一类的埋伏奇兵,不到生死胜负系于一发的时候,是万万不能用的。”

“可是,”少年犹疑着:“我还是觉得用那些弓箭手作第一次攻势的主力,未免太弱了些。”

“不弱。”

长者说:“绝对不弱。”

他说得截钉断铁,但他却绝不是个强词夺理的人,所以他立刻就解释。

“用这批弓箭手作首次攻势,至少先占了三点优势。”

“哪三点?”

“第一,慕容他们一定也像我们一样,想不到对方会用弓箭手发动攻击,而且在双方还没有对面的时候,就已发动。”

长者说:“现在我虽然看得比较清楚,只不过是事后的先见之明而已,当时他们一定会很意外。”

出其不意,攻其无备,正是千古以来都颠扑不破的兵家至理,古往今来,每一位战略家,每一位大将军,都奉行不渝。

这个醉心于兵法的少年人,当然更不会有一点反对的意见。

“第二,弓弦一响,灯光立刻熄灭,表示他们的箭在射出时,就已瞄准了对象。”

老者说:“可是被他们攻击的对象,却在一种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眼前忽然变得一片黑暗,就好像一下子就从亮如白昼的灯火辉煌处,落入万劫不复的黑暗深渊,非但他的眼睛不能适应,他们的心态也不能应变。”

这两点虽然已足够,可是他还是要用第三点来补足:“这一百零八位弓箭手,本来至少要对付一百人的,现在却将攻击力全都集合到他们身上,何况在黑暗中闪避暗器总是比较困难,纵然有听风接箭的本事也未必有用。”

“因为他们要接的并不是三五根箭!”

“是的。”

“这么说来,铁大爷这一次攻击难道完全成功了?”

少年问长者。

长者不回答,只淡淡地笑了笑。

“其实铁大爷并不是有勇无谋的人,他们要发动的第一次攻击,其实包括了三个独立的程序,弓箭作业,只不过是第一个程序而已。”

少年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不错,这一个程序,主要并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要让对方的阵脚动乱。”

长者微笑:“说下去。”

“像丁子灵那样的高手,要避开这种弓箭绝非难事,也许在弓箭声响时,他们就已脱离了攻击区。”

少年的神情很兴奋:“可是他们的阵脚一乱,在黑暗中闪跃躲避追捕追击,动乱间就难免会落入对方埋伏的陷阱里。”

他急切地问:“当时情况,是不是这样子的?”

长者笑得更愉快:“是的,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子的。”

他带着微笑说:“令人想不到的是,第一个落入陷阱的人,居然是燕冲霄。”

少年对上一代的武林名人显然都非常熟悉,所以立刻就说:“你说的是不是那个娶了五个男伶做妾的燕子相公?”

“是的。”

长者又笑:“当然就是他。”

04

燕冲霄,五十三岁,飞云提踪术和燕子飞云三绝手,都是江湖公认为第一流的。

第一流的轻功,第一流的暗器,第一流的高手。

他当然也是丝路先生所认定的第二组中的四位高手之一。

弓弦一响,灯光骤减,燕冲霄已冲天蹿起。

他当然知道那不是鬼哭而是急箭,可是他也没想到射来的箭会有这么多。

射过一排箭,燕冲霄凌空翻身!新力未生,旧力将尽,黑暗中忽然又有箭风破空。

想不到燕冲霄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能再以力借力横掠,越过屋脊。

可是这一次他身子再往下落时,就再也没有什么余力可使了。

他甚至可以感觉到胃在翻腾,头脑也开始在不停地晕眩。

近来他常会有这种现象,每当激烈地运用真力后,就会觉得虚脱而晕眩。

所以他已经开始在警告自己,有时候他也应该想法子去接近一些娇嫩可爱而又美丽温柔的女人,尤其是那些胸部比较平坦的。

不太正常的事,总是比较容易耗损体力。

他落下来的地方,是条阴暗而狭窄的小巷,经过的老鼠远比人要多得多,堆满了垃圾的角落里摆着个破旧的漆木马桶。

这个马桶居然是这条窄巷里最干净的地方。

燕冲霄虽然仍在晕眩,可是眼睛却习惯了黑暗,他很想找个地方坐下,他看见了这个马桶,这地方又没有什么别的选择。

只不过他坐下的时候,仍然保持着警觉,他袖中的“燕子飞云三绝”随时都可以发动,他坐下的地方也正好在这条死巷的死角里,无论谁进来,都在他这种一筒十三发的致命暗器威力笼罩下。

他确信自己绝对是非常安全的,无论多可怕的敌手要来对付他,他都有把握先发制人。

所以他坐下来的时候,忍不住很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一个懂得自求多福的人,不管在多恶劣的情况,都可以找到机会舒服一下子的。

燕冲霄对自己这一点专长一向觉得很满意。

想不到这一次他这口气刚叹出来,忽然间就变成了惨呼。

他的人忽然间就像是一只被人烧着了尾巴的猫一样,从马桶上直蹿了起来。

他虽然没有尾巴,可是尾巴本来是长在什么地方的,那个地方他有。

他的人蹿起来的时候,他的“那个地方”中间,赫然多了一把刀——?也许只有半把刀,至少所看得见的只有半把。

另外半把,已经隐没在他身子里。

刀在一个人手上,这个人竟藏在这个绝对无法容人藏身的马桶里。

燕冲霄蹿起,他也跟着蹿起,刀锋在燕冲霄身子里,刀柄在他手里。

一个人的身体里如果有半截刀锋从某个地方插了进去,他有多么痛?

那种痛苦恐怕不是任何一个别的人所能想象得到的。

一个人痛极了的时候,什么力气都可以用出来了,何况燕冲霄本来就有一飞冲霄的轻功,所以他这一蹿,速度一直不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