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八十章

哎呀,是隔壁卖包子那老板的蒸笼盖子。

这接二连三的侠士突然出手救人,让西街的街坊都看不下去了,纷纷抄起家伙冲了过来。

别的人出事,他们或许会作壁上观。

可那是莫惊春,是莫学士呀!

他们未必会武,可是他们人数多呀,而且这附近大多是做生意买卖的,后厨要什么没有,可是菜刀却是管够!

这些嚣张的打手却是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意外,即便他们再是力大无穷,可是双拳难敌四手,尤其还是这胡搅蛮缠的生意人都挥舞着刀具,怎么都算不得手无寸铁,如此反倒是他们落了下风。

而莫惊春在挨了几拳后,敏捷地闪开他的攻击,狠狠地将他撞翻在地,而后踩着石板快速地跃到糕点铺前。

他要的不是交手,而是拦住他们。

糕点铺的掌柜年迈,并没有跟着出去,眼见着莫惊春过来,连忙说道:“府上女郎已经从后门被送了出去,若是没有差池,应当很快能回到府上。”

莫惊春心下一松,轻声说道:“多谢。”

就在莫惊春跟掌柜的说话间,那些嚣张跋扈的下人已经被街坊跟“侠客”踹倒,有的坐在脑袋上,有的压住他们的腿,还有的将他们的手脚捆绑起来,然后死死地拴在街边的摊位上。虽然也有人弄得头破血流,但是那伤势多数是这些大块头的。

这十来好几个人力气太大,若不是那些街坊里有好些“侠士”诡异地放倒了他们,还未必会如此顺利。

莫惊春心有感激,正要下了台阶来。

正此时,那一直被人冷落的车厢上,那个原本带笑的漂亮女郎露出冰冷的神情。

她看着莫惊春,就像是在看着一个死物。

她最近在京城转悠,清楚西街不是权贵聚集之所。这里来往的多数是普通百姓,顶多还有些喜欢雅致趣味的人家到来。可是刚才这对父女身上穿戴的衣裳朴实无华,布料也只是普通中等,算不得上成,即便那小女戴着精致的首饰,然也不过尔尔。

尤其是那俊秀父亲在糕点铺的反应,更是证实了她心中所想。

这不过是一对普通的父女,就算强抢了来会有些麻烦,但是父王也不是不能摆平。

孔秀郡主在虚怀王封地时便经常如此,只是她在封地上要更为尽兴,更为快乐些。

毕竟那个时候,她无需在乎她抢掠的人身份究竟是谁,即便是世家大族,在虚怀王的封地上,也是不得不听从王爷的吩咐,再加上孔秀郡主的偏好有点独特,她最是喜欢抢掠那些已有妻儿的漂亮郎君。

越是有家室,越是俊秀,便越可能得孔秀看中。

孔秀郡主喜欢看人家破人亡的悲凉,喜欢看男子抛妻弃子后家里人的痛苦,更喜欢看那忠贞不二的郎君因为妻女遭受折磨后的屈服,这样恣意快乐的日子只得如此短暂的数年,如果还要再拘束自己,那岂不是对自己的折磨?

可惜的是到了京城后,孔秀郡主就不能再跟之前一样放纵。

尤其是虚怀王看起来心情一直不太好。

孔秀郡主跟木淮郡主有所不同,她并不在意嫁娶,也不打算听从父王的打算去嫁人,嫁人怎比得上如今快活?

但是逢场作戏,应付一二还是必须做的,不然若是惹了虚怀王不高兴,那木淮就要占据上风了。

不过数日前,孔秀在上京前抢来的人没用了。

这人倒是她抢来这么多个郎君里最是忠贞不二的,一心一意只惦记着他家中的妻子,没有办法,孔秀只能在路上再派人回去,将他的妻子也带了过来,然后赏赐给了她手下的这些下人。

当着他的面。

他们最是身强力壮,正是一身力气没处使。

只是那女人却是烈性,居然用钗子自尽身亡,结果没多久,这郎君也不知从哪里听说的消息,也逐渐消沉重病,清晨刚刚被孔秀郡主吩咐送去乱葬岗丢了。

玩具没了,孔秀郡主这才提起兴出来走走。

西街的奶香糕,不过是在宴席上,不知是听了哪个女郎郡主说的话,说是这京城中一直长盛不衰的一道甜口,孔秀出门的时候突然想起来,这才叫人过来。

却没想到如此凑巧,她居然看到了如此合口味的人选。

但是!

孔秀郡主的脸色甚是难看,她从马车底下翻出来一把小巧的弓|弩。

那是虚怀王特地给她寻来的,只要掰动下方的位置,这把小巧的器具便会自行弹射出箭矢。在近距离下,几乎是百发百中。

孔秀郡主已经有身边的人试过了。

眼前这人真的很合她的口味,但是,再是合口味的玩具,居然敢如此下了她的面子!

等她回去,肯定要被木淮笑死,她怎能忍受这样的屈辱?

孔秀郡主坐在马车内,掀开车帘,将那小巧的物什对准了莫惊春。

咔咔——

异常细微的声响,即便是莫惊春,也不可能那么快反应过来。

可凌厉刺骨的寒意猛地从莫惊春的背脊蹿升,他的眼角余光像是瞥见了银光一闪,正朝着他飞来。

是箭矢?

莫惊春意识到这是什么的同时,那街坊里便有一个灰衣人猛地冲了过来,一下子将莫惊春给扑倒。

噗呲噗呲——

接连不断的肉|体穿刺声响起,莫惊春随之闷哼了一声,肩头骤然一痛,而后便是后脑勺的剧痛。

他摔倒在地了。

但是他身上压着的人,是暗十五。

莫惊春的耳边都是喧嚣的人声,像是惊恐和恼怒的狂吼,又像是有人在急急叫着什么。他的脑袋因为剧烈的撞击而晕乎乎,等他勉强坐起来的时候,身上的暗十五已经被人扶了起来。

暗十五的后背中了四箭。

剩下的一箭,扎在莫惊春的肩膀上。

暗十五的伤势很重,血几乎流了一地,但是好在他扑过来的时候,他的背上背着个背篓,尽管都被短箭的巨大力道贯穿,可是这多少阻碍了箭矢的冲势,没有伤到肺腑。

但这都是后来才知道的事情了,在西街的店家看来,便是莫惊春跟“侠客”都被那马车的主人射中了,短暂的寂静后,猛然爆发的喧嚣和狂怒席卷了西街。

等京兆府的人匆匆赶来的时候,那辆马车已经被人潮包裹住。

那种无声的愤怒和压抑,几乎要让京兆府的人头皮发麻。他们从未如此赤|裸裸地感受到“民愤”和“民意”在聚集成潮水时,是一种多么恐怖的力量。被里三层外三层围起来的马车外,还有一处被包围起来的地方。

正是在糕点铺外的门口。

这西街上也有大夫,在莫惊春跟“侠士”被射中后,就有人匆匆去将大夫给请了过来,莫惊春觉得疼痛的时候,正是他们在检查他跟暗十五的伤势。

莫惊春忍住作呕的欲|望坐了起来,身后一道低沉的嗓音靠近,“主人?”他的声音又轻又低,即便是莫惊春的身边围满了人,可除了莫惊春,谁也听不到他的声音。

暗十一。

莫惊春咽了咽口水,将喉咙口的硬块死命吞了下来,然后他才勉强能说话,“他呢?”

“失血过多,没死。”

暗十一简短急促地说道。

莫惊春闭了闭眼,在慌乱中,他不知道扑过来的人是谁,但一定是他身边的暗卫。哪怕隔了一个人贯穿的力道都如此之大,那必定是一种诡异的武器。

他捂住额头,那里正有一块红肿。

隐隐作痛。

“宗正卿,宗正卿?”莫惊春恍惚间好像听到有人在叫他,抬头看了眼,才勉强看清楚是京兆府的人,看着有点面熟。

莫惊春的肩膀上中了一箭,那大夫不敢立刻取下,只敢在边上洒了止血的药粉,一边还说道:“得去找仁春堂的秦大夫,他时常去给莫府看病,这样的外伤他动手合适些。”

另一边京兆府的人还在跳脚,莫惊春无力地摆了摆手,被身后的暗十一搀扶了起来。

“怎么了?”

莫惊春这几个字说得低沉,但对京兆府的官兵来说无疑是春风送暖,他连忙说道:“宗正卿,这西街上的百姓围住那马车不肯让开。但是那马车上的人,应该是虚怀王的郡主……”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声音骤然压低下来,“卑职知道,此事若非那郡主嚣张,定然不会到今日这地步,可是您知道的,若是聚集人数太多,被上头的人觉得是坏事的话,那可就麻烦了。”

他话是这么说,心里却莫名心生畏惧。

这里的百姓……是如此喜欢看重莫惊春,以至于在明知道那马车上的人非富即贵的时候,还是冲了上去。有的人知道莫惊春的身份,可多的是不知道的人,这样无形的影响力……

他下意识看了眼受伤的莫惊春。

幸好只在西街。

莫惊春现在头晕眼花,但也清楚这人其实是好心。

他们当然可以强行将人抢出来,但肯定会发生冲突,到时候那郡主不一定有事,可西街百姓却一定会惹上麻烦。再加上民不与官斗,此事因莫惊春而起,也该由莫惊春结束,他万不想连累他们。

莫惊春缓了缓,从暗十一的搀扶中站起身来,小心地看过暗十五那边的处理,这才缓缓下了台阶,站在街道人潮的背后扬声说道:“诸位——”

其实莫惊春的声音并不大,但是西街他都来往多少年了,他一开口,后面的人立刻就回了头。

莫惊春:“余多谢诸位今日的帮助,小女平安回了家,现下有一位仗义出手的侠士受伤,已经不胜惶恐。如今既京兆府的官兵已经抵|达,便将此事交由他们处置罢。余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却也不会任由人揉搓,还请诸位卸下器具,各自家去罢。今日西街上的一应损失,都将由莫府一力承担。多谢诸位。”他强忍疼痛,双手交叉,自额头而下,行了个大礼。

惊得站在他最前面的那个男人忙弯了腰,将莫惊春给搀了起来,“使不得,使不得啊!当初若不是莫学士,我怎会有今日?”不只是两只手,是四只手,六只手,八只手……那些原本围在马车周边的人纷纷涌了过来,将莫惊春给扶住。

“要不是莫学士,我家那孩子现在还在玩泥巴呢!”

“当初可是莫学士帮我,这才让我的店面得以保住……”

“杏红嫁了出去,还说回来要给您立个牌位呢!”

五花八门,七嘴八舌,那吵闹的人间烟火气,便将那一瞬聚集起来的民愤冲散了来。

在莫惊春的劝说下,西街上的人总算散开来,最终京兆府的官兵得以穿行过去,将那马车给赶了出来。只是不知道是谁从后面甩了菜叶子跟臭鸡蛋,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往马车上砸,一时间就将漂亮奢靡的马车砸得破破烂烂,那些官兵难得也闭着嘴,就当做没看到。

虽然这边是王府郡主,可是那边受伤的人,可是侯爷莫惊春!

这可不是小事!

等木淮郡主收到消息急匆匆赶来的时候,孔秀郡主正在京兆府大发雷霆,将那些押送她回来的官兵骂得狗血淋头!

“你们可知道我是什么人!竟然任由着那些贱民朝本郡主的马车丢东西,都不要命了吗?!还有,那些袭击本郡主的贱民为什么不都抓起来!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啊!”

孔秀郡主一边说话,一边气得将东西全部砸了出去。

有个茶杯险些从木淮郡主的头上擦了过去,猛地撞到左边的门扉上,一下子就脆裂开来,惊得木淮郡主一个眩晕,心中只有冰冷的两个大字。

完了。

孔秀看到木淮的时候就跳起来,还没等说话,就被木淮恶狠狠地骂了一句“闭嘴”!然后又让贴身侍女使尽了身上匆匆带来的钱财,这才让看守的人给了她们一刻钟宽松的时间。

等到屋内只剩下她们几个人的时候,木淮郡主走到孔秀的面前,突然用力甩了她一巴掌。

这巴掌用尽了木淮全部的力气,一下子就将孔秀的脸抽得红肿起来,一个巴掌印鲜明地浮现出来。

孔秀被她抽得摔倒在地,心中只剩下暴虐的怒意,猛地从地上爬起来,正要让侍女压住木淮,再抽回去的时候,却看到木淮冷冰冰地说道:“完了,你知道我们都完了吗?!”

孔秀:“你说得什么胡话?!”

木淮的声音还是那样冷冰冰,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生气,“你被带往京兆府的时候,虚怀王府被人围住了,你知道是谁吗?”

孔秀猛地僵住身子,“……什么?”

木淮惨淡地笑了起来,“是莫飞河的亲兵,他亲自带人围住了虚怀王府,然后一刻钟后,陛下宿卫,也出现在王府前。”她一步步说着,一步步逼近孔秀,直到她惶恐的眼底盛下了小小的木淮,“父王完了,你完了,我也完了!”

木淮虽还未看到,却已经预见了这惨状。

莫惊春在马车上昏昏欲睡了一会,伤口的疼痛让他时不时惊醒,间或想着秦大夫的家却是有点远。

可是这马车却不是朝着仁春堂去的。

暗十一驾着马车快速抵|达皇宫,看也不看地将腰牌摘下来丢给侍卫,便径直闯了进去。那侍卫手忙脚乱地接住腰牌,直接喝住了那要拦人的同僚,“放他们进去!”

莫惊春听到这声音时,才猛地反应过来。

暗十一这是送他入宫。

他勉力坐起身来,车厢内并不只有他一人,还有重伤的暗十五。

莫惊春摸了摸他的额头,那滚烫的温度,让莫惊春的脸色也有些惨淡,他的手指抵住了额头,“暗十三?”

“在。”

“带着我的印章去京兆府,别的我不强求,但一切需得按章程来办。”莫惊春声音沙哑地说道,“我不希望在那之后听到郡主被无罪释放的消息。”

“是!”

莫惊春被颠簸得有些难受,刚想躺下来,马车便猛地停下。

肩膀上的伤口扯得生疼,莫惊春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车帘被猛地掀开,却是正始帝。

车厢内扑面而来的血腥味让陛下的神情变得露出阴鸷恐怖,旋即他将莫惊春小心翼翼地搀扶下来,即便他再生气,那动作也是轻柔的。

莫惊春下了马车后,却发现这车驾是径直停在贤英殿的。

莫惊春心中刚升起不妙的感觉,便猛地看到许伯衡黄正合等人,他们正站在贤英殿前,看到莫惊春如此模样,再看马车上运下来更为伤重的一人,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

许伯衡紧蹙眉头,“这也太过嚣张。”

莫惊春勉强扯了扯嘴角,刚要说话,却被正始帝冰冷的声音打断,“太医院人呢?”

刘昊欠身说道:“正在殿内等候。”

正始帝亲自将莫惊春搀扶进了贤英殿内,老太医并其他的御医正在那里等候。他们并不多话,在看到莫惊春的时候便都围了上来。

老太医看了许久,露出一副忧虑的神情,“这箭矢的头异常奇怪,当是在扎入皮肉后便猛地咬合住,如果要这么生挖出来,怕是要挖开肩膀上的皮肉。”

话音刚落的那一瞬,贤英殿内笼罩在暴烈阴鸷的气势之下,仿佛他们身后,正站着一头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正始帝背着手站在诸位御医身后,阴郁地看着莫惊春袒|露出来的伤口。

他无数次摩挲抚弄过的皮肉,无数次啃咬不舍的淡白咬痕,被正始帝如同兽类疯狂般多次烙下印痕的隐秘之处——

那箭矢贯穿的位置,正正是帝王无比熟悉的地方。

凶暴的杀气笼罩在殿内,在看到伤势、听到老太医的判定后扭曲成变态癫狂的畸形怪物,漆黑浓郁的诡谲暗影爬上正始帝的眼底。

他笑了笑,“看来还是寡人太过仁慈,所以才叫他们以为,在京城脚下,都可以如此放肆。”尽管陛下在笑,却是如此让人畏惧可怕。

正始帝抬了抬手,不疾不徐地说道:“刘昊,传令下去,京城戒严,三日内,不许任何人进出。”

他充满恶意地勾起嘴角,“记住,是任何人。”

帝王下令的语气,充斥着暴虐扭曲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