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一章 君临

张易之突然笑了,笑容有些深意。

在庞大诱惑面前,还能保持本心,这世上没几个人能做到。

就算再虚无缥缈,只要有一线生机,就会拼命去争取。

那可是相当于裂土分封啊!

“你为什么觉得诺言会实现?”张易之平静直视着他。

毕构依旧沉默。

“权力本就是冒险家的游戏,如果不想成为碌碌无为之辈,那就要去搏一把。”

“如果有过半的胜算,自然值得冒险。”

“你觉得天下人都希望我死,所以李义珣一定会成功?你就能得到益州节度使?”

张易之依旧用气定神闲的口吻,眸子散发的杀气却犹如实质性。

噗通一声。

毕构直挺挺跪在地上,神情绝望道:

“下官鬼迷心窍,请王爷恕罪。”

张易之斜视着他,低声说:

“人的可悲之处,不在于处境,而在于不知道自己的处境,总是高估自己的能力。”

“当能力配不上你的野心,注定是一场灾难。”

顿了顿,语气骤然阴冷,“为什么会觉得李义珣能成功,把你知道的全说出来吧。”

“是。”

毕构如今哪敢再有隐瞒的心思,他刚要开口。

“先起来吧。”

张易之轻抿一口茶,淡然道:“李义珣要撤离剑门关这件事就别说了。”

轰!

此言,毕构满目难以置信,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么重要的消息,他竟然知道?!

原以为天衣无缝的密谋,顷刻间就出现了丝丝破绽。

这就是张巨蟒的手段?

悄无声息来到益州,自己昨天才得到的隐秘,他为什么会知道?

未免也太可怕了!

毕构脑海忍不住涌起恐惧,如今面对张巨蟒竟有一种敬若神明的感觉,生不出丝毫违抗的心思。

“直接说最关键的消息。”张易之盯着他。

毕构回过神,深吸一口气,沉声道:

“下官之所以会附从李义珣,是因为另一件事。”

“说。”

毕构略默,低声问:“王爷可记得谯县桓氏?”

张易之嗯了一声,静待下文。

桓彦范是政变主谋之一,这家族必然要遭到覆灭。

毕构接着道:“亳州谯县就位于淮河北岸。”

刹那间,张易之似是想到什么,脸色极为阴沉。

“桓家要毁掉堤坝。”

毕构声音沙哑。

他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震惊到血液都几乎凝固。

“毁堤?”

张易之俊美的脸庞竟有几分狰狞,满腔的愤怒根本抑制不住。

毕构咽了咽唾沫,一口气说完:

“等蜀地战事一起,桓家便开始摧毁堤坝,周围郡县将遭受洪水袭击。”

“再加上临近初夏,淮南暴雨连绵,决堤的话洪水蔓延,甚至会一溃几百里,无数百姓遭殃,一切都将被冲垮。”

“朝廷势必调集大批赈灾粮运往淮河沿岸救援,以如今国库的粮食储备,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话音落下,张易之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

洪灾泛滥,朝廷没有粮食救济,绝对会引发淮南百姓怨声载道。

灾祸已经让百姓一无所有,没有粮食饱腹的话,再有居心叵测之辈从中挑唆,只能走上绝路——

百姓造反!

朝廷将粮食供往淮南,会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最主要就是天下粮食短缺。

而世家门阀仓库储存无数的粮食,他们会趁机哄抬物价,造成粮价上涨,那天下百姓都会滋乱!

天下大乱,而益州正起战火。

倘若战局僵持,张易之将得不到朝廷的丝毫资源援助,陛下也有心无力。

淮南若造反,朝廷还需要派兵马去镇压,那张易之更得不到援军。

而益州是蜀中粮仓,他将被李义珣慢慢耗死。

“让无数百姓伤亡,好毒的计谋。”

张易之笑容有些阴森,虽在笑,声音却冷冽至极。

这盘棋下得可真远。

关键点就是粮食。

在生产力低下的农耕时代,粮食意味什么根本不需要赘述。

自己率三十万大军,虽然一举覆灭突厥,创下惊世骇俗之功,但也耗尽了大周国库的存粮。

国库没了粮食,等一两年赋税过后,又能充盈。

然而,那些野心家偏偏掐在这个时间点!

“所以你才会毅然决然加入李义珣。”张易之眯着眼,看向毕构。

毕构沉默几息,艰难点头。

如果按照原先设计的轨迹走,张巨蟒就算真的被神仙附体,也绝对无法挽大周江山之倾倒。

他自己也将死在蜀中,成为一具枯骨!

“执棋手计划之缜密,心思之狠辣,我都不禁有些佩服。”

张易之笑得很冷。

他缓缓走到窗前,盯着夜幕:“不惜举天下之力对付我,我该感到自傲么?”

毕构不敢接话,心中却在想。

能杀了你,他们付出一切都值得。

不管是陇西李氏,亦或是谯县桓氏,都已经决定孤注一掷,倾尽上千年的家族底蕴。

不然不会制定出那么一个惊世密谋。

这就是门阀世族的能量,一颗棋子在益州,另一个棋子却在淮南,甚至还在天下各地布置更多的棋子。

仿佛无形的手,搅动着天下,掀起惊涛骇浪。

张易之神情恢复平静,漠然道:

“在他们眼里,世族的命是命,淮河、乃至天下百姓的命不是命。”

“自诩尊贵?到时候死在我脚下,我会看看他们身体是不是流着金色的血。”

说完转头盯着毕构,“这个投名状我很满意,还有呢?”

毕构想也没想,继续说:“益州有一个弑蟒盟,由上百家寺庙联合而成,奉李义珣为尊。”

张易之走回座位,沉声道:“我要知道陇西李氏他们出动多少人,如今在什么位置。”

毕构摇摇头,“下官不知,李义珣没有泄露,恐怕是受到政变的教训。”

张易之盯着他看了几秒,而后收回目光。

既然透露了最关键的信息,就已经没必要再隐瞒,看来他真不知道。

“跟李义珣维持好关系,一有消息立刻通知我。”

张易之手指轻叩桌沿,声调清冷。

毕构闻言,神情有些苦涩。

如今自己已经走上悬崖,只能做张巨蟒的间谍了。

若是不从,便会坠入深渊,不仅身死,还要连累家族陪葬。

“你做任何决定,都需要先问我,只有我才能教你怎么做事。”

“至于外面那些尸体,你知道该如何清理干净,别引发怀疑。”

张易之说完起身离去。

“等等……”毕构叫住他,神情带着哀求问:

“王爷,能不能把祖儿放回来。”

张易之转头斜睨:“他还年轻,把握不住形势,我觉得你能把握住。”

毕构表情黯然,他听懂了话里的意思。

祖儿心智不成熟,又突遭横祸,会成为不确定因素,万一言行出现破绽,那将打乱张巨蟒的谋划。

“不过,我这个比较仁慈,只断了他一只手。”

声音传来,毕构浑身一震,表情的颓然也消散了些许。

这一刻,他甚至觉得这是主人的恩赐。

这种念头很荒谬,但真的在脑海里闪过。

“王爷,你为什么选择下官为突破口。”

毕构鼓起勇气,问出了紊绕在心中的疑惑。

就算有怀疑他,也不可能直接用这种残酷的手段啊。

“因为在益州,所有人都是我的假想敌,对待敌人,自然不需要去试探。”

“不过你很荣幸,我会从名单上划掉你。”

张易之说完收回目光,负手离去。

昏暗的灯火下,修长的影子落在地上,被拉得很长很长。

长到似乎能遮蔽整个益州。

张易之离开之后,毕构也舒了一口气。

之前那种无与伦比的压迫感终于消失了,整个人简直像是从冰水里捞出来一样,手脚都还在发寒。

这种感觉,让他心悸,难以忘怀。

真的直面张巨蟒,才知道这个人有多恐怖。

臣服他,做他的走狗,似乎是一种荣幸。

清晨,益州城。

大街两旁丝绸瓷器诸般贵贱货品琳琅满目,行人、商旅熙熙攘攘。

一座小宅。

“五百里加急前往神都,将信给鲍思恭,让他亲自呈给陛下。”

张易之坐在采光通透的茶室,递给身旁一封信。

一个健壮的绿袍恭敬接过,重重点头。

“事关重大,人死信都不能丢。”张易之盯着他,声音低沉而冷肃。

绿袍满脸郑重,抱拳道:“卑职清楚。”

“去吧。”

张易之挥了挥手,目中隐隐泛起一抹冰雪般的寒意。

昨夜听来的消息委实骇人。

谯县桓氏竟然欲做毁堤淹民这样丧心病狂的事。

如果淮河堤坝毁了,亳州遭遇水灾,百姓流离失所,妻离子散甚至是家破人亡。

甚至会衍生更为严重的后果!

此举完全丧失良知,人性彻底扭曲。

必须阻止!

他这封信,就是让武则天派神皇司严密盯防亳州,找到机会,直接覆灭谯县桓家。

从地域角度上看,桓家是最容易处理的。

大周世家三大集团,分别是关陇,山东,江南。

而桓氏地处淮南,周围找不到盟友,孤立无援。

只要朝廷行动迅速,桓氏将得不到任何臂助。

更何况,张易之隐隐猜测,桓氏大抵也抽调了武卒前来益州,那族内力量更为虚弱不堪。

“真是狗急跳墙了啊,拿千年传承做赌注,难道不怕被我屠戮殆尽么?”

张易之神情愈冷,低声喃喃。

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太过黑暗,手段太过血腥,逐渐失去了仅有的同情心。

可见识过门阀世族的手段,他竟觉得自己还算善良。

毁堤淹民啊!

为了一己私欲,为了天下大乱,不惜让洪水带走无数条鲜活的性命,冲毁无数个家庭。

谯县桓氏走投无路了么?

并没有。

虽受桓彦范谋反牵连,看似要被朝廷诛族。

其实还有一条退路,世间聪明人都知道的退路——

献出产业。

将良田、家族财产,商业渠道全部上交国家,再驱散庄园奴隶。

做到这个地步,就算他张易之想诛族,武则天也会阻止。

毕竟能不费一兵一卒处理掉依附国家吸血的蛀虫,何必掀起腥风血雨,弄得天下动荡?还落下暴君的名头。

但是,桓家又怎么甘心将上千年积累的家业双手奉上?

所以这矛盾无法解开,只能走进生死角斗场。

角斗场里已经没有对错而言,更没有正义与邪恶,只有赢家和输家。

输家,注定会粉身碎骨。

而赢家,不管之前有多么恶贯满盈,有多么罪孽深重,自然有带着立场的人使用春秋笔法,对其进行一番粉饰。

“世事纷纷一局棋,输赢未定两争持。须臾局罢棋收去,且看谁赢谁是输。”

张易之吟完诗笑了笑,起身走出茶室。

……

城北凝翠林。

园林秀雅巧致,情景深幽。

张易之一行人颇有兴致的闲逛,论情调逸乐,蜀中当属天下之绝。

“士多自闲,聚会宴饮,尤足意钱之戏,益州真是好地方。”

陈长卿手持折扇,摇头晃脑。

“爵爷,还有更妙的地方呢。”杨钊嘿嘿一笑,挤眉弄眼。

陈长卿挺直腰板,对爵爷两个字很是受用,子唯这外甥真上道。

咱县男爵位虽然不入流,好歹也是个爷嘛。

“什么地方?孔门规矩严不严?”陈长卿斜眼看他。

杨钊表示很茫然,关孔儒何事?

陈长卿瞪着他,略比划了一下,“一孔一门紧挨着。”

“噢噢~”杨钊可算听清楚了,暧昧的说:“有座勾栏全是上佳女妓,只要钱给够,她们什么都可以。”

顿了顿,也学着附庸风雅道:“想陆地行舟都行!”

陈长卿闭上眼,忧心忡忡地叹道:

“噫!陆地行舟虽艰苦,吾亦能苦中作乐。”

说完跟杨钊交换个眼色,示意今晚就一起开嫖。

园中一股小溪,溪边案台几百张,随意置放,笔墨纸砚一套,茶食水果若干。

文人毛笔飞舞,随写随校,居然还备有印工侍候,文会一完便可刊印成书。

稍远处亭中则是管弦丝竹,银筝琵琶,美人书生杂坐杂居,或歌或咏。

张易之东游西走,听着书生谈古论今大放厥词。

他这个面具人进来,没人太在意他,都道是相貌粗鄙之辈,所以仍然各行各事。

这时却从不远处亭中飘来一句话:“诸位,你们觉得人之初,性本善,还是性本恶?”

张易之闻言略有兴趣,负手过去静听。

竹亭中围坐着二三十个男女,他的目光被其中一个女子吸引。

她穿着黑色的轻纱,将身材勾勒的凹凸有致。

黑亮乌泽的秀发,发髻处了一支碧玉簪子,再无其他珠玉花钿,显得十分素雅淡净。

她身旁的男子身材颀长,神情举止中规中矩,颇有君子之风。

男子轻笑一声,接话道:“我总以为人的本性都是善良的,可某人刷新了我的认知!”

“谁?”有书生问。

男子神情愤怒,朗声道:“张巨蟒!此獠的冷漠无情深藏血液里,就是一具行尸走肉的怪物!此獠完美诠释一个人生下来就是残忍的!”

身旁的裴葳蕤柳眉微蹙。

而杨玄琰的话,让文会掀起了小高潮。

听到张巨蟒三个字,众人可谓是义愤填膺。

“可不是,据说此獠不止嗜杀,还嗜色,好色好到了近似于色情狂的病态程度!”

“哦?这倒没听过,兄台可有内幕隐秘?”

那书生环顾四周,很是认真道:

“据我所知,此獠天赋有独绝常人者,一日不御女,则肤欲裂,筋欲抽。所以夜夜笙歌,皇宫的女子都被此獠祸害了。”

“还有啊,相王刚被罢黜出京,此獠就霸占了相王府的妃子,王府日夜传来不堪入耳的声音。”

哗!

话音落下,众人哗然。

不愧是张巨蟒,人世间最罪恶的词汇都难以形容此獠。

实在是太变态了!

“大逆不道,连相王的妃子都敢染指,那咱们蜀地的女子岂能逃出此獠的魔爪?”

“所以说要强烈支持嗣泽王清君侧!”

“不错,诛杀张巨蟒,还天下朗朗乾坤。”

“……”

远处的张易之神情无波无澜,到他这个地位,已经不在乎舆论,也不想刻意去扭转。

就算印象形成烙印又如何?

话语权掌握在胜利者手上,当蜀地只能有一个声音的时候,舆论自然会彻底翻转。

“阁下在等人?”

身后传来低沉沙哑的声音。

张易之转头,身后站在一个儒士,身材瘦削,隆额高鼻,颌下三缕微须,看起来洒然飘逸。

“嗯。”张易之盯着他。

儒士默了默,用试探的语气道:“中山王?”

张易之轻轻颔首,踱步到园林一处巨石后面。

等儒士过来,便从袖子拿出鎏金令牌。

“卑职拜见……”

儒士刚要跪,便被张易之拦住,“东西呢?”

“这里。”儒士从袖子拿出半块铜龟,毕恭毕敬递上。

张易之接过,勘察了底部错金铭文。

甲兵之符,右在皇帝,左在益州。

他点了点头,此行的目的当然不是闲逛,专门为了大都督府的兵符而来。

“为什么不是毕构亲自前来?”张易之语调清冷。

儒士喉咙滚动,艰难开口道:“启禀王爷,大都督府有几位尊客。”

站在张巨蟒面前,才能感受到那慑人的威压,竟让他有些透不过气。

“谁?”张易之问。

儒士如实道:“姓武。”

“呵呵,难道是陛下?她还喜欢微服私访么?”

张易之俊美的脸庞笼罩着寒霜,声音却带着戏谑。

儒士垂头不敢言语,这个冷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都喜欢前仆后继来送死,也够可笑的。”

张易之眯着眸子,转而凝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