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3 章 牢笼:一

海风散发出腥湿的气息,海浪泛起白沫,一圈圈扩散。

略微腐朽的厚木板搭在两艘船之间,只听见水手们热火朝天地喊着“一二三,起——”,接着,咕咚一声,有什么被抬上木板。

离得远的人们都兴致勃勃地观望。

巨大的水箱剔透精致,边角雕刻着繁复花纹,盖子上镶有宝石,随着推动,水箱里的水激烈晃荡,里面的东西也偶尔动一下。

头顶阳光灿烈,时不时淌过绚丽光芒,美得让人不敢呼吸。

也不知道究竟是水的清光、宝石的彩光,还是那东西身上本来的光。

“船长!”

一位衣衫褴褛的水手奔了过来,看向船头上不修边幅的魁梧男人,声音里有难掩的兴奋。

“船舱都腾出来了,要将这东西抬进哪儿?底舱、储备还是船长室?”

说着,有些依恋不舍,多问了一句:“还有,船长,您准备怎么处置他,把他卖给皮夹子老板么?”

大胡子男人眯了眯眼,目光落在那边,似乎在打量思忖,那东西被剧烈的动静搞得有些暴躁,一个翻身,流光四溢之中,蓦地与他对上视线。

一双漂亮却凌厉的眼睛,宛如流火在燃烧。

大胡子男人愣住。

不等他回答,活板门突然被推开,有个小姑娘走上来。身影幼细,棉裙柔软。

“爸爸。”她脆生生喊。

“诶——”男人急忙应道。

小姑娘抱着个章鱼玩偶,也不知道在主舱看了多久了,手上一指,很坚定:“爸爸,我想要那个。”

她指向水箱。

小姑娘懂事,很少这样强烈要求某个东西。

男人心里一软,想也不想,挥手:“抬进大小姐房间!”

“好嘞——”

这就是说,那东西暂时不会被卖掉了。水手精神振奋,高高抬起胳膊,提着声音吆喝,“抬进大小姐房间——”

啾啾十岁这年,终于收获了她第一个玩伴。活的。

幸与不幸,是条人鱼。

现在,她就坐在床边打量着她的新玩伴,时不时眨一下眼睛。

这是条相当漂亮的少年人鱼,眉眼极其艳丽,轮廓薄锐姣好,流畅的下颌线上方,是花瓣式的耳鳍,与他皮肤一样白皙,黑发却比墨汁还浓,在水波中飘飘荡荡,更叫人离不开视线。

海盗们最擅长的事情便是找个脏兮兮的小酒馆,喝些酒,花几枚金币打听一些传闻,然后嗅着宝藏的味道奔赴向危险与诅咒。

人鱼的传闻自然也有。有的人说人鱼漂亮善良,有的人说人鱼天性残暴。

啾啾便一直不怎么相信。

因为大家的说法相差实在是太大。

到了现在才知道,人鱼是真的存在。

这人鱼看起来年纪还小,就只比她年长个几岁,还是个小小少年。流火色的鱼尾上有几道血痕,洁白的身体上也错布着大大小小的伤。

“是你之前所在的那条船上的人伤了你吗?”

啾啾跳下床走过去,隔着水箱玻璃用手按了按,仿佛是在抚摸人鱼的尾巴。

她声音稚嫩,安慰他:“没事了,那些人都被我们梅斯菲尔德号杀光了。”

大海盗的女儿虽然不够强壮不够高大,但从小是沐着血长大的,杀人这件事在他口中就像吃饭喝水一样正常,叫贵族小姐姐听见了一定会大惊失色。

啾啾却很普通:“连船都被炸毁了,不会有一个活口。”

人鱼一言不发,就一副很不爽的凶巴巴表情,长而轻盈的尾鳍随波飘动。

啾啾又问:“你会说话吗?”

人鱼不吭声。

啾啾:“那你有名字吗?”

人鱼:“……”

啾啾:“我给你取个名字好不好?”

人鱼:“……”

小姑娘微微笑了,兴致勃勃。

她生在船上长在船上,注定孤独。所以她所有的玩偶都变成了她的幻想朋友,被她赋予名字。

钟花是小章鱼的名字,钟草是小贝壳的名字,钟叶是小鸭子的名字。

她问:“你叫钟树好不好?”

人鱼偏过头,不想理她。

“你不喜欢?”啾啾绞尽脑汁,“那叫钟苗?”

人鱼拧起眉,表情郁躁。

啾啾费力苦想陆地上那些植物,最后眼睛一亮:“钟棘,怎么样?”

人鱼摆动的尾巴停了停,与其说是喜欢这个名字,不如说是嫌她很烦,想让她快点闭嘴。他表情依旧是桀骜孤高的。

啾啾却很高兴,点了点头:“那就叫钟棘了。”

她一锤定音,喊着他新名字,又开始自说自话地与他聊天。

没几句,船上铃铛便突然摇响。

这声音有些过于震荡。

人鱼少年躁动好几下,水花扑腾,露出戒备的表情。

啾啾解释:“不用紧张,是开饭了的意思。”

她为难地看了看少年美丽的鱼尾——他这副样子应该去不了甲板吃饭,所以她郑重其事:“没关系,我会给你带好吃的回来的,你在这里乖乖等我。”

少年至始至终都保持着那张又凶又不爽的脸,跟听不见她说话一般。

船上腐朽的木头时不时发出咯吱响声,小姑娘脚步啪嗒啪嗒地跑了出去,隔着剔透的玻璃,能看见她那双小靴子上的绳结摇摇晃晃。

片刻后,少年收回视线,神情不驯又阴戾。

嗤。名字。他不需要。

……

啾啾果然带着食物回了来,不仅是她晚餐时吃的东西,还有别的一些,她从船长厨房摸出来的。

不会顺手牵羊的海盗不是好海盗。

她把食物全部摆到水箱前:“面包、熏肠生鱼,你喜欢吃什么?”

少年:……

啾啾快乐:“我还带了爸爸的朗姆酒哦。”

人鱼不喝酒。少年:……

他迟迟没有回应,那双红瞳看也不看,一脸抗拒。

啾啾瞅了他半天,实在没办法,只好试探着将生鱼放进上方的投食口。

一霎那,鱼尾一摆,水箱中的水随着动作剧烈一涌,那条沙丁鱼瞬间被少年狠狠撕成碎片,吞进了肚子。

如果换作别的小姑娘看见这一幕,恐怕早就吓傻了。

少年实在是太凶暴。

啾啾却松了一口气:他果然喜欢吃鱼。

她将剩下来的一盒沙丁鱼全部投放进去,一一被少年用最残忍的方式狼吞虎咽。

他犬牙很尖,比人类更长一点,但并不夸张,在他身上有种相得益彰的凶恶野性美。

啾啾手按着水箱,满脑袋想法。

而吃饱的少年也终于侧过脸,观察起她。

一个看起来很好杀的人类幼崽。

——他许久未曾吃过鱼肉了。

人鱼其实挺挑食,虽然是海里的霸主,实际上食物种类却极少。之前那条船上的人总是给他扔一些乌贼水母,甚至是老鼠,小少年能不碰就不碰,除非饿到视线模糊,才勉强从乌贼身上扯下一块自己能吃的肉。

现在填饱肚子有了力气,那绝不甘于被拘束的野性也就蠢蠢欲动。兽类没有那么多复杂感情可言,就算是马戏团的狮子,吃着最上等的肉,为了回归自由天地,也不会对饲养员手下留情。

人鱼眼睛暗红。

天色已经晚了,海浪哗哗翻涌,让夜色更加安静。

啾啾似乎没有察觉到少年的杀意,在煤油灯的温暖光辉中抽了本书出来。

她整个童年的娱乐方式,都只有书籍或者玩偶。

现在到了看书时间了。

但她今天没有安安静静地独自默读,而是坐在水箱边念给少年听。

“《国王的头颅》,灰胡子船长著。有一天,一位高大魁梧的海盗走进了国王的城堡,身上佩戴着锃亮的长剑,威风凛凛。他来到这里的目的,是要砍下国王的头颅……”

声音娓娓,散开在带着潮意的房间。

人鱼困没困啾啾不知道,她自己倒是被睡前故事给催眠了。

小姑娘打了个小呵欠,抬起头。

人鱼背对着她,鱼尾一直在轻轻晃动,夜色之中,他那本就如火焰绚烂的鱼尾被染上了一丝薄红,愈发艳丽。

尾巴还在摆,应该是没睡吧。

啾啾揉了揉眼睛,感觉眼泪都溢了出来。

她就这样睡了的话,他会不会因为没人陪而感到无聊?

想了一会儿,小姑娘转身捡起个东西,小心翼翼地踩在凳子上,解开锁扣,按下机关,用力推开沉重的水箱盖子。

嗡嗡——

水纹震颤,人鱼少年的耳鳍轻轻动了动,依然躺在那里,仿佛什么也没察觉。

那条缝越开越大、越开越大。

等到一箱水光满满当当的映射在船舱顶板上时,静静侧卧的少年突然暴起,一个打挺钻出水中,水花四溅,他尖利的指甲直直刺向少女的脖子。

仿佛伺机而动的猎手,终于有机可趁,绽放出一脸嚣张又兴奋的笑。

然而下一秒,比他的手更快。

啪叽——

少年一愣。

小姑娘亲在了他额头上,唇瓣软绵绵的。

她将手里的橡皮鸭塞给他,面无表情,却肉眼可见的真挚稚嫩。

“它叫钟叶,就算放进水里也不会泡烂,可以给你玩。”

小鸭子在水面上一摇一摇的晃,随着水波飘向水箱的角落。

少年手还锁在她脖子后,怔怔看着那个玩具,表情古怪。仿佛觉得自己被看扁了一样,又在犹豫什么。

他指甲差一寸便能割开她喉咙。

啾啾对上他的红瞳,乖乖巧巧。

“钟棘,晚安。”

“……”

好半天,少年一点一点放下了手。

……算了。

他有些泄气,别开视线。

今天就不杀她了,让她多活一天吧。

当然,第二天,人鱼也没能杀成。

人类幼崽对他似乎没什么防备心,居然大着胆子问他,能不能摸一摸他尾巴?

摸尾巴,嗤,那可是繁衍期或者交合后的人鱼才会有的行为,人类幼崽怎么能冒出这么恶心的想法?

见他没有回答,啾啾又一次推开了水箱的盖子。

人鱼皱了皱眉,下一秒,漂亮的鱼尾轻轻一扇,一排水花朝她飞去。

啾啾被兜头浇了一身湿!

小姑娘呆住。

人鱼:“噗。”

他对她恶劣的笑,一脸挑衅。仿佛在等着她给他一个理由动手。

两秒钟后,小姑娘果断行动,也掬起一捧水,哗地朝他身上泼去!

这次换人鱼呆住了。

——这种叛逆的事他之前没少做。

那些人将他双手缚起来,捆在太阳下曝晒,只留他半截尾巴浸在水里,就是要他感受那种一半一半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