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飘落云台各天涯

曼荼罗 步非烟. 3905 字 2022-09-18

暴雨倾盆而下,将密林织成一片厚重的雨幕,狂风似乎要撕裂这层雨幕的包围,在林间疯狂冲击,地上的腐草和泥泞在暴雨的抽打下痛苦地翻滚着,将本已无路可走的丛林变得更加凌乱。

凌乱而狰狞。

不知不觉,诸人已在暴雨中追行了半个时辰。

卓王孙止住脚步,一震衣袖,袖上的水珠顿时化为一道光幕碎弹开去,步小鸾从他袖底探出头来,眼神迷蒙,似乎已小睡过一觉。卓王孙摇头示意她不要出来。

相思抬手拭了拭额上的雨水,微微喘息道:“我们还要追到什么时候?”

卓王孙道:“不是追,而是沿她所指进入曼荼罗之阵。”

相思讶然:“曼荼罗之阵?在哪里?”

卓王孙淡淡道:“就在你脚下。”

相思一怔,低头查看,却什么都没有发现。但她知道,卓王孙言出必中,他说他们已在曼荼罗阵中,那就必定如此。回想起方才火狐的妖异之处,她心中不禁升起一阵寒意。

不远处传来熊熊火光。

透过雨幕,隐约可见前方竟有数百条人影。他们在一个土丘下围成一圈,不住呼喝着,中间似乎还有一个人在跳着怪异的舞蹈。

再前行几步,满天雨幕似乎就在山谷的尽头被切断,天空被无形之物强行隔成阴阳两界,狂风暴雨在一步之外的身后纵横肆虐,所站之处却已是一片晴空!

天河静默地倒悬于头顶,星光将苍茫林海镀上一浪又一浪的银波,上下空明。远近山峦岩岫都被辉映成淡紫色,莽阡起伏,分明是一片景淑物明的人间奇景。

——也不知究竟是刚从幻境脱身而出,还是已入另一个幻境。

风声渐去,那群人的呼喝愈来愈明显,赫然就在耳边。数百支火把耀如白昼,在他们脚下的土地上洒了一层细碎的白光,当中的土丘被许多说不出名目的草药围垛成一个高台,外面砌着一圈赤色的石块,三个一堆,垒成品字。

土丘当中站着一个人。

他的身材十分高大,比起当地土著来讲简直宛如巨人,刺满图腾的手中持着一柄与人同高的骨质权杖,象征着无限权威。

他看去似乎是这群土人的祭司,正在举行着一个神秘的祭典。

祭司浑身涂满绿色的汁液,牙齿染得黧黑,额头上戴着一个雉鸡翎兽皮做成的面具。面具双目陷为深洞,洞中各伸出一只细如婴胎的手臂,旁边耳洞中悬垂着两只硕大的兽角,遒曲蜿蜒,通体晶莹。

一曲苍古的歌谣响起,这位祭司缓缓舞蹈起来。高大的身子在土丘中央不住打旋,时而高高跃起,时而以头抢地,额上的雉鸡翎凌空乱舞,让人眼花缭乱。另外两个土人跪伏在他脚下,看身形像是一对年轻男女,也浑身涂满草汁,手中捧着两把泥土,不住哀婉。其他的人都围在土丘下,手舞足蹈,似乎在高声齐唱着某种咒语。

他们的眼睛都注视着祭司脚下。

那里的土微微隆起,分明埋藏着什么东西。

祭司突然尖声长啸,跺地之声猛响,四周的土人都跪伏下去,当中那几个男女扑到祭司脚下的隆起上,双手并用,不住挖掘着。

他们的动作很剧烈,但却很小心,几乎是用手指一点点拂去泥土,似乎生怕伤着了里边的长眠之物。

随着那群土人时高时低、时短时长的诡异咒语,二十只手指飞快地向下挖掘,土丘缓慢呈现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形态——干枯的头,躯干,四肢渐渐显出。

那赫然是一个人!

两个土人惨绿的手指在那团人形的土包上不住地抚摸,口里呜呜做声,似乎是在哀哀哭泣。

祭司猛然一顿,止住了舞蹈,双手捧起一个形似饕餮的陶罐,高举过头顶,然后缓缓俯身向下,一股溷浊的黑气从他手上的陶罐中缓缓流出,渐渐将土包整个包住。

他的头就要触到那块人形隆起时,陶罐中倾泻出一股浓黑的汁液,冲击在人形土包的头顶,很快土包周围都被黑色黏液充满,混合着泥土,更显得污秽无比。

两个跪在土包前面的土人也止住了抚摸,僵跪于地,不住起伏叩拜。土包在液体的冲击下渐渐凸现,污秽的泥泞下,竟然是一张须发皆白的脸!

祭司猛地立直身形,发出一声长啸,地上两个土人似乎突然发狂,从身边拾起一种带刺的树枝,拼命向土中老人抽打着。而四周围观的土人似乎愈加兴奋,牵起手来,围着土丘不住舞蹈。

不一会,土中的老人就已全身血迹斑斑。

相思不忍看下去,合目轻声道:“这个人已经死了,他们为什么还要这样折磨他的尸体,到底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让他们这样残忍?”卓王孙道:“他们不是仇人,而是亲人。”

“亲人?”相思一怔,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难道他们是在举行一种特殊的葬礼?”

卓王孙摇头道:“不是。”

相思讶然道:“那是什么?”

卓王孙道:“招魂。”

相思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去,那两个疯狂抽打尸体的人,脸上的肌肉在黏稠发绿的药汁下剧烈地扭曲着,而他们的表情里真的没有丝毫仇恨,只有莫名的期待和欢乐。

——难道他们真的是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在迎接亲人的回归?

砰的一声脆响,舞蹈的祭司猛地将头顶的陶罐砸向地上的老人,老人的头颅一歪,一股黏稠的黑血从额角淋漓流下。他身旁的亲人和外围的土人顿时安静了下来,跪伏在泥土里,浑身不住战栗。

过了不知多久,四周静谧得可怕,夜色宛如流水一般漫过大地。林间湿气宛如已被无处不在的寒意凝结成形,无声地潜伏在每个人的身后。

突然,相思只觉全身血液都在一瞬间冻结——她分明听到那个老人喉头中发出了一声模糊的。

那具看上去已被尘土封埋了不知多少年月的尸体居然发出了一声!

相思用力咬住嘴唇,不让自己惊叫出声。

尸体被裹尸布包在胸前的双手似乎动了一下,接着全身都痛苦地挣扎起来,他额头脸上黑色的黏液被撕扯成千丝万缕,他看上去宛如一只正在蜕茧的巨蛹,在无尽的夜色中挣扎蠕动。

夜幕中莽莽荒林似乎也为这诡异的场面而窒息,月光垂照,一切纤尘毕现,四处惨然无声。

那具尸体一声凄厉长啸,终于从黏液中挣脱出来,坐起身体,他似乎还未适应周围的环境,木然地看着众人。

旁边守候的两个土人欣喜若狂,拿出一张血红的毛毯,将他整个包裹住,外围的土人中出来两个壮丁,用一张竹椅将他抬起,众人又是一阵欢呼雀跃,一些年轻男女还手持火把旋转而舞,不时从地上捞起黄土,向对方抛去,而对方被土扑了一头一脸,却丝毫不以为忤,反而更加兴高采烈,一面唱跳,一面捞土向对方还击。

闹了好一会,歌声才渐渐小了下去,祭司振臂一呼,众人安静下来,只见他率领着众人向南方拜了几拜,然后转身向丛林深处走去,众人一面说笑一面跟在他身后,只一瞬间就已无影无踪。

冷月寂寂,丛林又恢复了刚才的阴森清冷。

相思愣了良久,不敢相信刚才那一幕是真实的。

千利紫石纵身而上,在刚才尸体卧过的地方抓起一把尘土,放在鼻端小心嗅了嗅。

小晏道:“这土可有什么特别?”

千利紫石摇头道:“应该是普通的泥土,但是……”千里紫石顿了顿,神色有些凝重,“这些土在地下掩埋的日子,至少在两年以上。”

小晏略微沉吟:“也就是说,刚才那人早在两年前就被人掩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