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蛊惑 倪匡 6219 字 2022-09-19

像哑子玛丽这样的小人物,在茫茫人海之中,消失得像泡沫一样,是根本不会有人注意的。开始几天,酒吧中还有人提起她的名字一下,但不到一个星期,早已没有人记得了。只有盛远天,曾到过她的住所去一次,也没有见到她。

盛远天也渐渐把这个玛丽忘记了,不过玛丽送给他的那个小雕像,他一直悬在胸际,他也未曾予以特别注意。而当他注意到那个小雕像有特异之处时,已经是在大半年以后的事情了。

(在这里,要说明一下的是,盛远天的记载十分详尽,对他的生活发生如何变化,变化的因缘如何,都记得清清楚楚,可以说是一部中国人在美国社会中,挣扎求存的纪录。如果详细写出来,也十分有意思,但是和《血咒》整个故事的关连却不大,所以全都节略了。)在这大半年之中,盛远天的生活变化,简单来说如下:他在一个月之后,跟着一批人,离开了美国,到中美洲的巴拿马,在巴拿马的运河区中工作,因为那里的工资比较高。

在巴拿马运河区住了将近六个月,有一天晚上,他奉雇主之命,送一封信到一家旅馆去。收信人的名字是韦定咸,或者正式一点说,是韦定咸博士。

韦定咸博士是一个探险家,虽然是白种人,可是由于长期从事探险工作的缘故,他的肤色,看来几乎和黑人差不多。

盛远天送信去的时候,韦定咸在他的房间中,正和一个身形矮小的当地人,在发生剧烈的争吵,用的是当地语言。盛远天在巴拿马已住了六个来月,也很懂西班牙语了。

韦定咸博士在收了信之后,给了盛远天相当多的小费。要是盛远天收了小费,信也送到了,转身就走,那么,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可是在这时候,他却略停了一下。令他停下来的原因,是由于在一只行李箱上,放着一具三十公分高的雕像。那雕像看起来十分眼熟,盛远天一时之间,还想不出在什么地方见过,所以多看了两眼。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韦定咸博士在骂那当地人:“你答应我,可以找到她的,也收了我许多费用,忽然回答我一句找不到了,这算是什么行为?”

那当地人苦着脸,连连鞠躬:“博士先生,我也没有办法。我已经打听到,她到了美国,在一家小酒吧混,酒吧老板替他取了一个名字叫玛丽。”

盛远天在看了那雕像几眼,仍然想不出在什么地方曾见过,刚准备离去之际,忽然听到那当地人这样说,他不禁陡然震动了一下。

世上叫玛丽的吧女,只怕有好几千个,盛远天这时还未曾想到他们在谈的,会是哑子玛丽。他只是突然想起来了,他感到那个雕像很熟,是因为那雕像和玛丽割破了她自己的乳房,取出来送给他的那个小雕像是一样的,只不过放大了许多,所以一时之际,认不出来而已。正由于他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他又停留了一会。

这时,他听到韦定咸在怒吼道:“既然有了她的下落,就该去找她!”

那当地人哭丧着脸:“我去找了,可是当我去到那里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她根本不会发出任何声音来,自然也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盛远天听到了这两句话,他实在忍不住了。虽然他知道他只是送信的小厮,在这种场合下插口,是很不礼貌的事,但是他还是忍不住道:“先生,你说的是哑子玛丽?”

那当地人陡然转过身来,紧盯着他,神情看来像是当他是大救星一样:“你知道哑子玛丽?求求你告诉我她在哪里,韦定咸先生要杀了我哩!”

韦定咸也神情专注地望着盛远天,盛远天的神情很无可奈何,道:“半年之前,我倒是和她每晚见面的,可是现在,我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

当地人苦叹一声,韦定咸却像是受了戏弄一样,陡然之间,怒气勃发,一跃向前。他看来已有五十出头年纪,可是向前扑过来的架势,却还矫健的像一头美洲黑豹一样。

盛远天绝未曾想到,像韦定咸博士这样的上等人,也会忽然之间动起粗来,所以连躲避的念头都未曾起,一下就被抓住了胸前的衣服。韦定咸的神情,看来又焦急又凶狠,抓住了盛远天的衣服,吼叫着:“你见过她?你替我把她找出来!”

盛远天又是吃惊,又是生气,他觉得对方实在不讲道理之极了。所以,他也顾不得自己和对方身分悬殊,争吵起来一定是他吃亏,他用力一推韦定咸,同时,自己的身子,也挣了一挣。

可是韦定咸把他的衣服抓得十分紧,在一推一挣之下,盛远天身上那件衣服,“刷”地一声,被扯下了一大幅来。盛远天心想这个博士简直不可理喻,正准备后退之际,忽然看到韦定咸双眼发直,盯在他的胸口上,连眼珠都像要跌了出来一样!

韦定咸在剎那之间,神态变得这样异特,令盛远天吃了一惊,不知道他下一步准备怎样。他正想转身逃出去之际,韦定咸陡地叫了起来:“别动,站着别动,看上帝的份上,求求你站着别动!”

盛远天心中苦笑了一下,站定了不动,韦定咸的视线,仍然紧盯在他的心口,而且急速地喘着气。在那一剎间,盛远天的心中,由于对方的神情实在太怪异,他甚至闪过了一个十分滑稽的念头──这位韦定咸博士,不会是一个同性恋狂吧?

韦定咸接下来的动作,令盛远天也感到自己这样想太可笑了,因为他立时知道了韦定咸的目标物是什么。韦定咸自口袋中,取出了一枚放大镜走近盛远天,凑着眼,通过那放大镜,全神贯注地,看着盛远天项际所悬着的那个小雕像!

他看得如此仔细,而且看得如此之久,又一直在喘着气。盛远天被他喷出来的气,喷在胸口上,弄得很不舒服。

韦定咸足足看了五分钟之久,才直起身子来。当他直起身子来的那一剎间,他的神情,像是不知道应该如何才好,想说话,可是开了口几次,又没有说出什么来。

当他终于说出话来之际,却又不是对盛远天说的,他向那当地人挥了挥手,道:“这里没有你的事了,你滚吧,记得以后别让我再见到你!”

一直在愁眉苦脸的那个当地人一听,大喜过望,连声道:“一定不会再让你见到,韦定咸先生,再见了──不,不会再见了!”

他像是一头被人踩住了尾巴,才被松开的老鼠一样,逃了出去。

在那当地人走了之后,韦定咸向盛远天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坐下来。然后,他转身,走向写字台,打开了一个公文袋。

盛远天并没有坐下来,他只是在迅速地转着念:那个小雕像──韦定咸一看到了那个小雕像,就变得这样失魂落魄,一定是这个看来绝不起眼的小雕像,有着什么重大的关系在!

盛远天这样想,一大半原因,自然是由于他是亲眼看到,哑子玛丽用锋利的小刀,剖开了她自己的乳房,将那小雕像取出来的缘故。

盛远天这时想到的是:韦定咸如果要这小雕像,自己应该如何应付呢?

盛远天还没有想出应付的办法,韦定咸已经转过身来,手中拿着一张支票,来到了盛远天的身前,道:“这是你的!”

盛远天低头向支票一看,当他看清了支票上的银码之际,他不禁低呼了一声:“我的天!”

支票上的数字,写得清清楚楚,是美金五万元。在那一剎间,盛远天看到的,不但是那个数字,而且透过了那个数字,他看到了房屋,店铺……一切生活上的享受!那时的物价低,这张支票,可以在美国南部,换一个相当具规模的牧场了!

盛远天盯着支票,那数码太吸引人了,令得他一时之间抬不起头来。他听得韦定咸道:“这是你的,你把项间的那东西给我。”

一个“好”字,已经在盛远天的喉际打着滚,快要冲出口来了。然而盛远天毕竟是一个聪明人,在那一剎间,他想到:韦定咸一下子就肯出那么高的代价,那证明这个小雕像,一定是极有价值的东西。自己虽然对这小雕像究竟有什么用处,一无所知,但是韦定咸是一个学识极丰富的人物,他一定知道这小雕像的真正价值的。

眼前自己所得的,固然已是一笔大数目,但是又焉知不能得到更多?

当他想到了这一点之际,他缓缓抬起头来,道:“不!”

韦定咸博士看来是脾气十分暴烈的人,不过盛远天不怕,带他到美国来的那个堂伯,脾气更坏,盛远天有应付坏脾气人的经验。韦定咸博士一听得盛远天拒绝了他,立时暴跳如雷,吼叫道:“你看看清楚,这是五万元!小子,你一辈子从早工作到晚,也赚不到这一半!”

盛远天十分镇定,道:“或许是,但玛丽给我的这个东西,十分神秘,一定有不止值五万元的用途!”

韦定咸吸了一口气,盯着盛远天,样子像是要将他吞了下去一样,盛远天一点也不怕地望着他。韦定咸过了好半晌,才叹了一声:“好,你要多少?”

盛远天道:“我们不妨坦白些,玛丽在给我这东西时,是割开了她的乳房取出来的!”

韦定咸发出了一下惊叹声:“真想不到,原来是这样收藏法的,真想不到!”

盛远天又道:“我不知道那有什么用,也不知道它价值何在,我的条件是,由这东西可能得到的所有利益的一半。”

盛远天说完之后,盯着韦定咸,韦定咸也盯着盛远天,两人都好半晌不说话。接着,韦定咸“哈哈”大笑了起来,用力拍着盛远天的肩头,道:“好,小子,好!我接受你的条件,反正世界第一富翁,和世界第六富翁,并没有多大的分别!”

盛远天呆了一呆,一时之间,他还不知道对方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但是他立即明白了:这个小雕像,关系到一笔钜大的财富,如果韦定咸一个人得到了,他就是世界第一富翁,而分了一半给他之后,还可以是世界第六富翁!盛远天对自己剎那之间的决定,可以有这样的后果,欣喜若狂。

他喘了好一会,才问:“那……是什么?是一个……巨大的宝藏?”

韦定咸“嗯”地一声:“你的头脑很灵活,我喜欢头脑灵活的人。不错,那是一个宝藏,小子,你放弃了五万元,可能得到五千万,也可能什么都得不到,再加赔上性命!你可以再考虑一下。”

韦定咸说得十分诚恳,听起来,不像是在恐吓。盛远天也早就下定了决心,所以他道:“我愿意赌一下!”

韦定咸点点头,向着盛远天伸出手来。盛远天把那小雕像取了下来,交给韦定咸,韦定咸又仔细看了半天,才道:“这个小雕像,是从海地来的,用当地的土语来称呼它,它名字是‘干干’。土语的音节大都很简单,重复的音节也特别多,‘干干’的意思,就是保护,这是一个守护之神。”

盛远天用心听着,他指了指行李箱上那个大雕像。韦定咸道:“那是仿制品,仿制得也算是不错的了。在海地共和国的山区中,住着不少土着,有两个族,是最大的,这些大族,都精于巫术──”他讲到这里,望向盛远天,盛远天道:“我听说过,海地的‘巫都’是举世知名的。听说他们甚至有办法,念了一种咒语之后,可以驱使尸体下田去耕作!”

韦定咸点了点头,神情变得严肃,语调也相当缓慢:“对于神秘的巫术,我所知不多,但是‘干干’却是巫师权威的象征!”

盛远天大是奇怪,“哦”地一声,他想问:如果是那么重要的东西,怎么会在一个低级酒吧的吧女体内呢?不过他没有问出来,只是听韦定咸讲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