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最最喜欢你了。...)

这少年显然被心想事成的梦境养得不太正常,带着三人向山林深处前行时,不停手舞足蹈,嘴里嘟囔不知什么东西。

瞥见谢镜辞探寻的目光,他也不觉得羞恼,轻笑着解释:“在梦里,只要一伸手,就能有数不清的美酒佳肴――我也不需要走路,只要脑子里生出一个念头,倏地就瞬移到了。”

难怪他走起路来颤颤巍巍,像根火柴人。

谢镜辞抿唇笑笑,视线不露声色,掠过他全身。

少年不但走路姿势奇怪,步伐更是颤抖不停,仿佛双腿没什么力气,下一刻就会颓然倒地。

至于他的脸颊更是深深往内凹陷,莫霄阳说过,梦魇会以他人灵力为食,久而久之,这群人恐怕会变成具具干尸。

关于这一点,他们定是浑然不知。

因为少年一边走,一边挠头自言自语:“奇怪,我这几日分明醒来修炼许久,为何还是这副样子?”

裴渡沉默片刻,少有地出了声:“这位道友,不知为何会来到此地?”

少年闻言一愣。

“我和你们差不多,也是被奸人所害,全家只剩下我一个。”

他像是很久没回忆起这段经历,开口时带了几分迟疑:“幕后黑手有权有势,我没有证据,拿他毫无办法,正巧大人托梦,指引我来到这里。”

看来这是个究极虔诚的头号信徒,说起那位“大人”,连眼睛都在发光。

谢镜辞好奇接话:“不知那幕后黑手是何等身份?”

她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听得少年话音一出,不由怔住。

“云京城的孟家,你们应该听说过吧?孟良泽那厮当今过得如何?当年他还只是个不受宠的小儿子,为谋权益――”

他在梦里早就把这人无数次千刀万剐,这会儿再一提起,却还是带了刻骨恨意,然而还没说完,少年就话锋一转:“到了!你们看,顶上就是神座和祭坛。”

谢镜辞心下一凛,握紧鬼哭冰凉的刀柄,抬眼望去。

入目之处,是一座高高耸立的孤绝峭壁,她需得努力仰头,才能于云雾之间,窥见最高处的景象。

只一瞥,便让她周身杀意大增。

此地三面环山,两侧山峰较为低矮,山顶之上屹立着硕大的梦魇雕塑,气势阴沉、暗影横生,压抑非常。

最高的峭壁位于两山中央,生有直入云天之势,抬眼看去,能见到一把由石块打造的座椅。

座椅之上,分明是孟小汀。

她一动不动,应该已然失去意识,一团浓郁黑气盘旋在头顶,好似蛛网层层散开。

万幸,邪气还未进入她体内。

三座高山罩下重重黑影,一道噙了惊恐的男音打破沉寂:“你、你们不是――谢镜辞?!”

谢镜辞循声看去,在山脚下不易察觉的阴影里,瞥见几个面色惨白的修士。

应该是随同梦魇去过云京城的人。

……是了,所谓神明临世,他们作为信徒,定要来瞻仰一番,所以村落里才会显得荒无人烟。

她身侧的少年眼珠子一晃:“谢、谢什么辞?你们认识?”

这小子真是睡懵了。

“今日神临,容不得你们在此撒野!”

一个男人怒吼出声,向前几步,做出迎战姿态:“大人大发慈悲放过你们一命,你们莫非还想恩将仇报!”

“不好意思,‘恩将仇报’这个词不太准确。”

莫霄阳扛着长剑冷笑:“准确来说,我们是想把那团黑乎乎的脏东西大卸八块、五马分尸、大快朵颐、两肋插刀、庖丁解牛!”

他才是成语小天才,要论成语,没人能比过他!

“外交部发言完毕。”

谢镜辞微微一笑,极有礼貌的模样:“有谁要先上吗?”

梦境。

还是梦境。

被黑雾笼罩的时候,孟小汀一直在做梦。

其实那算不得多么脱离现实的怪异幻梦,一切因果都有迹可循,与其说是没来由的幻象,反倒更像她人生里的真实写照。

她是个很糟糕的人。

被娘亲怀着复杂的心绪生下来,在江清意失踪之前,从未见过自己的亲生父亲,打从一开始,就是个不被期待、惨遭抛弃的小孩。

梦里的娘亲泪流满面,面对她歇斯底里:“我为什么要把你生下来?他根本不爱我们……没用的拖油瓶!”

孟良泽更不喜欢她。她永远也忘不了,当自己拿着信物去孟家寻他时,男人满眼的震惊与排斥。那天他支支吾吾,仿佛孟小汀不是他女儿,而是一只突然闯进府邸的野狗或小虫。

后来居然是林蕴柔闻讯赶来,倚在门边冷笑:“怎么,这么快就忘了你当年的挚爱?既然敢生,有什么理由不敢养?”

梦里的孟良泽不屑于正眼看她,语气里尽是毫不掩饰的厌烦:“你为什么要来孟家?知不知道因为你的出现,让我蒙了多少羞辱!你就不应该被江清意生下来……没错,你为什么要被生下来?”

学宫里的同龄人都看不起她。

最初的时候,她对世家大族的生活习惯一窍不通,保留着与娘亲生活时的习惯,那些孩子叽叽喳喳围在她身边,说她可笑至极,一个乡巴佬。

后来私生女的消息逐渐传开,他们讥讽她尴尬的身份,也嘲笑她娘亲的不知羞耻,可明明……

明明她娘亲,才是最先遇见孟良泽的那个。

梦里的小孩穿着学宫外袍,模样一直在变,无论相貌如何,脸上都自始至终携了嘲弄的笑:“谁愿意喜欢你,和你做朋友?跟你这种人待在一起都是晦气。”

在最后,梦境变成一柄生锈的剑,一把破碎的琴,一叠七零八落的符纸。

这都是她毫无天赋的领域。

学宫里的天之骄子们个个天赋异禀,她被茫然夹在中间,不知应当何去何从,只能变成汪洋大海里最不起眼的一颗水滴,一辈子无声无息,直至死去,都掀不起任何风浪。

她想起学宫里的窃窃私语。

许许多多人的唇齿张开又闭拢,口型无声,编织成两个大字,重重敲在她心头上。

没用。

她也不想这样啊。

谁不想要一个完整的、被父母疼爱着长大的家,一身足以惊艳所有人的天赋,一群推心置腹的伙伴,和一段无灾无忧的人生。

可当孟小汀按照娘亲所说的那样,笑着试图靠近身边每一个人,得来的往往都是厌烦与嘲笑。

“私生女”的身份好似一道永远不会消退的烙印,如影随形。

她不知道应该前往何方,只能一遍遍徒劳地微笑,让自己看上去显得不那么可怜可悲。

“你看,世界就是如此。”

在漫无止境的梦里,有团黑雾缓缓浮现,雌雄莫辨的嗓音缭绕在她耳边:“你并没有做错,却不得不承受这么多的苦难。继续留在这里有什么用?不如同我一道步入梦想乡,到那时候,你能拥有一切。”

父母的宠爱,同窗的羡慕,远远超出所有人的天赋。

只要她想,只要她再往前迈上一步,只要她听从“神明”指引,心甘情愿匍匐于它脚下――

所有夙愿,都能在另一个世界变为现实。

凝视着眼前少女黯淡的眼眸,梦魇不紧不慢,心生笑意。

只差这一步了。

只要彻底攻陷她的识海,它就能获得崭新躯壳,修为大增。

但那时,无人奈何得了它,它将以梦为媒,成为真正的神。

混沌梦境里,听不见除此之外的任何声音。

可不知为何,孟小汀总觉得,似乎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那道嗓音清凌悦耳,好似冬日里一捧雪华,尚未被玷污过,令人情不自禁想要靠近。

孟小汀。

那人在一遍遍地,声嘶力竭地这样叫她。

怎么会有这样的错觉。

理应不会有人在意她,更不可能有谁情愿冒着生命危险,来孤云山只为救她。

她一遍遍做着那个噩梦,自己茫然无措,哭泣着等待一束光亮,可四周尽是黑暗,没有任何人靠近。

爹爹,娘亲,学宫与家中形形色色的人。

有道声音告诉她,今日她注定死去,哪怕丢了性命,也不会有谁为此感到伤心。

可是――

“孟小汀――!”

梦境嗡地颤动一下。

方才还悠哉游哉的梦魇,突然浑身一滞。

……不可能。

它在心中安慰自己,云京城里的人们之所以能够醒来,全因蔺缺为其驱散邪气,再由旁人指引,才得以脱困。

无论如何,不管是谁,都不可能凭借自己的意志醒来。

梦境又是猛地一震。在无边际的黑暗中,梦魇对上少女圆润黑亮的眼睛。

“你――”

孟小汀定定看着它:“你把我,也带进了梦里?”

如同倏然碎裂的玻璃,它听见咔擦一声轻响。

这不可能。

裂痕越来越大,肆意疯长,无数镜面破碎,无数黑暗溶解,由它所构建的整个世界顷刻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