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十(平行世界(10)...)

可恨他们身负重伤,连站立起身都是奢望,只能屏住呼吸,暗自祈祷。

为了那个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不能被提起名字的人祈祷。

浓郁如实体的黑暗里,隐约响起一声嗡鸣。

鸣响不在别处,竟是从裴钰手中凌然腾起,顷刻白光出世,有人倒吸一口冷气:“湛渊剑!”

九成的黑气汇集,裴渡哪怕有通天本领,也无法一人独自抗下。

少年人双眸漆黑,仿佛浸染了雾气,缓缓涣散,一点点变得愈发朦胧。

四周的一切都是未知。

他是谁,这是什么地方,他在做什么――

以及,目光所及之处,那道执了长刀的身影是谁。

混沌中的少年瞳孔骤缩。

哪怕记忆不复存在,总会有记忆之外的羁绊与情愫留在心头。譬如这一刻,世界上这样那样的未知全都不再重要,他所在意的是,自己终于找到了为之拔剑的理由。

一个被印刻在本能里的理由。

光影明灭不定,长剑嗡鸣愈发靠近。

裴渡咳出一口鲜血,右臂微动,接过震动不休的古老长剑。

怪物尖啸着发出嘶吼――

这是最后一击。

却不止是它或他一人的最后一击。

鬼哭刀的轨迹刺破天幕,至邪至凶的杀气一往无前。这是猝不及防的一刀,当刀尖刺入忆灵体内,谢镜辞听见遮天盖地的哀嚎。

她没做理会,抬手又是一落,径直刺破怪物胸膛,几乎被嘶吼声撕碎耳膜。

受到上一刻忆灵的感召,一团白光自少年头顶浮起。与之相悖的,是千千万万光团自它胸膛挣脱而出,好似漫天萤火,向四面八方浑然溢开。

在这些光团里,悠悠向这边飘来的那一个,最是明亮温柔。

忆灵终于明白中了计策,一时恼羞成怒,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她震开。许是为了报复,庞大身躯挣扎一瞬,径直扑向属于裴渡的光团。

而在不远的角落,裴钰的神识已快要归位,一旦错过,再也无法将鬼冢之事昭告天下。

谢镜辞一向讨厌二选一的抉择,然而此时此刻,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她将那个温温柔柔的光团拥入怀中,刀意凝结,挡下忆灵气急败坏的残力。

清澈的气息如水般荡开,柔和得让她几欲落泪。

也正是因着这刹那的接触,许多未曾被说出口的、深深潜藏于心的秘密,轻飘飘淌进她心头。

神识下覆,与识海短暂相接。谢镜辞仿佛走在羞怯的溪水中,漫天皆是霓霓粉色,抬头之际,看见从未料想过的画面。

荒芜偏僻的小山村里,男孩伶仃瘦弱,一言不发望着群山遥遥的另一侧,手中握着精致小瓶,指尖摩挲,近乎于小心翼翼。

城郊人迹罕至的庙宇里,几个男人哈哈大笑着离去,小小的少年徒劳拾捡地上的黑灰,脊背微弓,即便咬了牙,也有眼泪和哽咽在夜色中满溢而出。

幽深堂皇的学宫长廊里,一道视线安静得悄无声息,穿过人来人往,降落在一个姑娘精致的侧脸上,当她似有察觉地扭头,立马不动声色地挪开。

一望无际的沙漠里,巨魔蜥蜴颓然倒地,入了魔的剑修拭去嘴角与手心血迹,摘下崖边一朵琉璃花,擦拭得一尘不染,再将它放在谢府门前。因身份所限,他不能久久逗留,离去之际,眼底却生出久违的笑。

以及,在布满血污的鬼冢里,他与天道化身静静对峙。

不怒自威的神明神色淡漠:“你吞食了太多不应属于你的力量。只要将其渡化予我,你能提出任何合理的愿望――譬如自行选定转世、获得千年万年的功德、或是把当年的真相公之于众,还你一个清白。”

可少年只是摇头。

他说:“那就……让她醒过来吧。”

她看见裴渡高兴的时候,失落的时候,被魔气入体、痛不欲生的时候。

无论哪一段记忆,他的神识始终温和漂亮,散发着莹莹的、有些羞赧的光。

原来这么多年,他一直是这样过来的。

直到记忆散去,神识归位,谢镜辞才恍然发现,自己脸上尽是滚烫的眼泪。

与此同时,她终于见到属于自己记忆的光团。

从裴渡口中知晓三千位面的存在后,关于另一个谢镜辞来到这里的目的,她一直都想不通。

还有那张莫名其妙出现在她房中的《朝闻录》,以及被做了标记的地图。

在这一刻,所有匪夷所思的、看似毫无关联的线索,皆于刹那间变得有迹可循。

谢镜辞终于明白,那个自另一处位面遥遥而来的姑娘,真正想要告诉她的话。

――把一切丢失的记忆重新拾回,尝试着陪在他身边吧。

不要辜负他的心意,不要用冷漠回应他的满腔热忱,不要让他孤孤单单死去。

也不要忘记,你曾经那么那么地喜欢他。

因为在他心里,你也一直是最为与众不同的那个啊。

汹涌的狂潮渐渐消退,余潮淡淡,冲刷着静谧无声的晨光。

当裴渡抬头,逆着明晃晃的亮色,只能看见谢镜辞缓缓靠近的模糊轮廓。

他感到难言的慌乱。

神识归位前,曾被谢小姐亲手触碰过。

她定是知晓了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然而对于她来说,裴渡此人,不过是个接触寥寥、被好心收留的学宫同窗。

更何况……如今他还声名狼藉,在修真界毫无立足之地,以常理而言,连靠近她的资格都不剩下。

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远了。

倘若被她知道那些心思,谢小姐还会留他在身边吗?

裴渡看见她一点点靠近,窘迫得想要别开视线。

如烟如雾的白芒散去,湛渊轻鸣间,他见到谢镜辞眼底的水光。

谢小姐……在哭。

他顾不得惶恐或卑怯,下意识开口:“谢小姐,你受伤了?”

这人果然是个又笨又傻的呆子。

近在咫尺的姑娘没有开口应答,四合的寂静里,唯有剑气与刀意彼此相和。

在今日之前,谢镜辞时常会想,要是裴渡也能有那么一点点喜欢她,那该多好。

得到倾慕之人的中意,她能开心得飘到天上。

她原本只想要一滴雨露,或是一条不起眼的溪流,裴渡却带来翻涌不休的海浪,无边无际,看不到尽头。

这是她喜欢了十多年的人。

那些付出和委屈,谢镜辞从来都不知道。

“对不起。”

在沉重如鼓擂的心跳声里,裴渡听见她说:“……我真是个混蛋。”

谢小姐分明一点也不坏。

他想要反驳,却在下一瞬陡然睁大双眼,唯有喉结徒劳一动。

后脑勺被猛地往下一压。

少年的心跳从未这般剧烈过,每次的震动,似乎都能冲破胸腔。

唇边原本充斥着未散的血腥气,如此却多了别的什么东西。

炽热、柔软、裹挟着清风一样无法捕捉的清香,软软地一陷,如坠梦里。

谢小姐……重重压在了他的唇瓣上。

毫无预兆、不容拒绝。

却也温柔至极,十足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