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课业繁重(一)

听了这些,秦放鹤倒是对这位素来沉默寡言的同窗有了新的认识。

不知牛士才是有心还是无意,他其实非常巧妙地将李先生的问题范围缩小了,直接锁定到楚汉相争的尾声,也就是四面楚歌之时。

项羽得此结局,当真时也命也,很大程度源自他的性格和经历。如果从小就开始改变,鹿死谁手自然难断,但若直接来到被围垓下时,就真如牛士才所言,天王老子来了也难以逆转。

想那项羽自小顺风顺水,为众人拥戴,心性高傲,这就注定了他为人刚直,宁折不弯。

而刘邦有韩信用兵如神,彼时围困,项羽的主力部队都被打残了,仅存200人突围,已是不世之勇!

他或许能逃一命,但是屈居一隅……项羽岂能受此屈辱?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真的退至江东,以刘邦的野心和麾下大将、兵力,他日卷土重来,再行剿灭也未可知。

坐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刘邦要称霸天下,就不可能留一个活的项羽。

所以到了那个地步,项羽必死无疑。

牛士才的回答不算突出,但也绝不丢人,他坐回去时,陈嘉伟觉得全班同学都在嘲笑自己,脸上滚烫一片。

他只知甲班风光,却没想到这风光得来如此艰难。

文人心高气傲,但对有真材实料的人也很容易生出好感。下课之后,众人便都围到秦放鹤跟前来与他说话,十分亲近。

秦放鹤也喜与水平接近的人论道,故而热情回应,还拉了孔姿清加入,一时热烈非常。

只隔着一条窄窄的过道,那边的热闹喧嚣与这边的冷清孤立泾渭分明,宛若两个世界。

陈嘉伟脑子里乱哄哄的,又是羞愧,又是后悔,又是嫉妒。

秦方鹤那边一时挤不进去,牛士才见陈嘉伟一人孤零零坐着,好不可怜,有心结友,便过来说:“陈兄,其实你刚才说的也没错……”

这话落到陈嘉伟耳朵里,却更像胜利者的炫耀。

他不由面皮紫涨,两条嘴唇用力拉成直线,瞪了牛士才一眼,也不说话,起身拂袖而去。

分明已近八月,可陈嘉伟却觉得出奇燥热,行走间都是热浪。

牛士才是个好脾气,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也不怪罪,只叹了口气,摇摇头,静静听秦放鹤等人论学,自觉受益匪浅。

难怪他们能做案首,果然思维敏捷,非常人所能及。自己能入甲班便是意外之喜,如今又得廪生,免去生

活之困,解了后顾之忧,自当全力读书,方不辜负此番际遇。

李先生教学灵活风趣,自由度很高,但是教授诸子百家的朱先生却很有些古板,上来就要秦放鹤等人将书本念上百遍,也不管他们到底会不会。

秦放鹤很不适应。

史书倒罢了,他的确有所疏漏,然朱子百家等已经完全背会的东西再读一百遍,就好比上了大学还每天抄写1+1=2一样,纯粹浪费时间。

有那个功夫,我背一本《史记》不好吗?

最初秦放鹤试图与朱先生沟通,说自己确实已会了,可以任凭他检查,但是希望自己能和其余的前辈同窗一样学习新的知识。

奈何朱先生不同意。

“子曰,温故而知新,做学问的事,必要踏踏实实……”

温故而知新……照这么说,一辈子都能常看常新,那我还要看一辈子不成?

人的思维模式根深蒂固,秦放鹤也不与他纠缠,下课后直接去找了山长。

山长之前就得了周县令的吩咐,叫他多照看着秦放鹤,此时听了这话倒也不意外,当即请了朱先生来叫他现场考较。

朱先生对秦放鹤这种越级告状的行为非常不满,干巴老头儿当场吹胡子瞪眼,说他浮躁,眼高手低等等。

“诸子百家恁般深奥,那是会背了便学会了的么?你如此心高气傲,来日必要吃亏!”他痛心疾首道。

他是打小这么过来的,之前的无数父辈祖辈也是这么过来的,所以就固执地认为这才是唯一的方式方法。

秦放鹤可以理解,却不想接受,仍旧坚持自己的诉求:“先生尽可以出题,若有不好的,学生再学就是。”

你还挺会安排!朱先生把眼睛一瞪,还要再教训,山长便已出声打圆场,“敬之,地里的庄稼尚且有高有低,院子里的花也不一般红,何况人乎?圣人也曾说过,要因材施教,你莫要固执,多问一句也就罢了。”

别说这些孩子,他小时候也不想读一百遍!嘴都疼!

山长都发话了,朱先生到底要给个面子,板着脸,硬邦邦扔出几道题。

有孔老先生势头凶猛的考察在先,这位朱敬之朱先生的题目便显得温风细雨起来。

他甚至不超纲!

真是一位体贴的好老师!

秦放鹤油然生出诡异的感动,不仅能够慢慢回答,出题间隙甚至还能有闲暇观察朱先生和山长的表情。

嘶,有点不对呀。

朱先生固然固执,但反应却好似太大了些,就好像……之前也曾有人这般反抗过。

唔,看来反骨不只我这一副嘛。

人多无罪,人多无罪!

做老师的,只要没有坏心,难免会对优秀学生多几分宽容。

眼见秦放鹤并未说谎,题目答得有板有眼,其中不乏见解独到之处,朱先生神色略略缓和了些。

只语气仍旧不软乎,风干老脸上面皮抖动,“这也罢了,只不

许迟到早退,也不许懈怠,我时时要抽查的。”

能得到这样的准许,秦放鹤已然心满意足,当地一揖到地,郑重道谢,“先生用心良苦,学生自然明白,必谨遵教诲。”

倒还乖觉。

朱先生这才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勉为其难的哼,转身朝山长拱拱手,大步流星去了。

洗得微微泛白的袍子在他身后圆润鼓起,飞扬的边角,像振翅欲飞的蝉。

秦放鹤又向山长行礼道谢,对方笑得十分慈祥,“朱先生为人虽有些古板,话也不大中听,但心是好的。”

秦放鹤道:“先生教诲的是,学生心里也明白,日后自然尊师重道。”

其实似朱先生这般愿意让步的先生,已经算不上固执了,原本他还以为会有一场硬仗。

山长打量秦放鹤几眼,满意地点点头,放他去了。

秦放鹤出来时,孔姿清已经在外面树荫下着了,也不知来了多久。

而刚与他擦肩而过的朱先生的背影,似乎越发气鼓鼓,小老头儿走起来都一跳一跳的。

夏末的蝉叫得声嘶力竭,仿佛已经预知到死期将至,在路边树上拼了命地燃尽最后一点光华,震耳欲聋。

对他来找山长一事,孔姿清好像半点都不惊讶。

“办好了?”

“办好了!”秦放鹤笑起来,一身轻松。

两人并肩往回走,边走边说些杂谈:

“我那里有几本好书,日后朱先生的课上,你可以读一读。”

“……”

优秀学生代表公然怂恿我课上开小差。

他就知道,之前孔姿清肯定也跟朱先生对着干过!

山长背着手,立在窗边,看着两个少年渐行渐远,地上影子拉出长长一片,脸上满是欣慰。

秀才和秀才也不一样,或年少成名,如日升之光;或垂垂老矣,如西落斜阳。

谁不喜欢少年天才呢?

真不错。

傍晚下课回到宿舍放书,再往食堂走时,秦放鹤迎面碰上隔壁的牛士才和郭腾。

前者似乎想与后者搭话,后者却神色不虞,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也不知听没听见,半点反应也无。

走近了,郭腾也看见了他。

二人素来不睦,近在咫尺也不出声,活像看见路边的臭狗屎,避之不及。

倒是牛士才夹在中间颇为尴尬,谁也不想得罪,干笑着对秦放鹤颔首示意,紧跟着郭腾进了房间。

见状,秦放鹤摇了摇头。

看样子,牛士才的日子也不好过……也不知一月之期满后,有多少人会要求换宿舍。

晚饭时,齐振业叫苦不迭。

“……也不额外多挣钱,那些先生忒用心……”

原先单独请了先生在家教时,齐振业还能隔三岔五找各种借口偷懒。如今倒好,上有山长、教师,下有同窗同学,都在相互督促!

莫说偷懒,但凡

他的进度稍慢些,齐振业竟会感觉到惭愧!

惭愧!

这种心情竟然会出现在自己身上,齐少爷感到空前震惊。

孔姿清斜了他一眼,凉飕飕道:“哦,难为你还有良知。”

简直可歌可泣可喜可贺。

齐振业:“……”

信不信饿把这碗咸汤泼在你那张白嫩小脸蛋儿上?

如此猫狗大战般的现场,秦放鹤已然见怪不怪,木着脸喝了半碗咸汤,发出由衷感慨:“真难喝啊!”

午饭还行,可晚饭这都什么玩意儿?

刷锅水吧?!

难怪允许学生自掏腰包开小灶,就这种伙食天天吃,谁也受不了啊!

不远处一位前辈笑呵呵道:“可不是难喝?中午炒菜的锅底兑水煮的!”

秦放鹤:“……”

合着真是刷锅水!

幸亏我吃住不花钱!

他忽然想起什么,扭头看向孔姿清,满面震惊地看着他面不改色将汤喝光。

你还真好养活啊!

正想着,孔姿清用完饭,动作优雅地用帕子擦了擦嘴,然后面无表情地“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