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我们要谈谈。

因为惊蛰这一个坚持,所以日暮后,他们寻了个僻静的地方说话。在宫道上,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有人过来,惊蛰总觉得不大安全。

最终,他们还是溜进了撷芳殿。

没有其他原因,因为这里宫殿群不少,却没有主子住在这。

除了每日洒扫和看守的宫人外,僻静得很。

惊蛰竭力让自己不要想起不该想到的是:平常心平常心平常心……

他循环到最后,心里只剩下这三个大字!

容九忽然叫他:“惊蛰。”

惊蛰下意识将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平常心!”

容九:“你看起来,一点都平常不下来。”

惊蛰咳嗽了两声,示意他刚刚只是一个小小的失误。

在开始谈论前,惊蛰觉得,他有必要为这场对话下一个定调。

于是,他首先发言。

“可以吵架,但不许动手。”

惊蛰重重强调。

容九不知是觉得新鲜,还是有趣,一只手握住了惊蛰的手指,微凉的寒意,让惊蛰猝不及防想要收回来。

骤然抓紧的力道,又让他动弹不得。

“这种接触,也不行?”

惊蛰勉强回答:“只能到这。”

话罢,容九就在惊蛰的手心挠了挠。

惊蛰:“……”

怎么就这么欠儿!

两人别别扭扭地坐在宫殿台阶下,惊蛰占据了左边一小块位置,容九长手长脚,人坐在上头,靴子已经踩到地上,好一派随意风|流。

惊蛰盯着男人月下的侧脸看了一会,才想起正事。

容九缓缓地勾起个笑。

虽不明显,却让惊蛰立刻收回了视线。

惊蛰:“你……之前说的中毒,是怎么回事?”

他踌躇了会,还是先问了这个。

容九之前的发疯,全因这个而来,他也在意容九的身体,尽管有种种的麻烦,他最关心的是这个。

容九冷淡地说道:“父母反目成仇,母亲因爱生恨,不喜我的出生,所以希望我早些入土。”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把惊蛰给打懵了。

他缓了会,语气艰涩地说道:“……那毒,是你母亲给你下的?”

他能感觉到惊蛰和父母的关系并不多么好,可是下毒?

这何其残忍。

容九神情淡淡,这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如果不是惊蛰问起,他甚至不会说出来。

不管是容九的言行,亦或者他的神态,都赤|裸裸地表达着这点。

可这并非无关紧要。

——“惊蛰,不是所有人都会如你父母那样喜欢自己的孩子。有些人一出生就不被期待,恨不得掐死在襁褓。能活下来,靠的是一些运气,和恬不知耻的求生欲。”

惊蛰不免想起那天容九的

神态。

男人面无表情,这让他过于苍白美丽的侧脸如同精雕细琢好的石像,他吐露出的每一句话,都让惊蛰在漫长的回忆里,感觉到窒息般的疼痛。

父母,孩子,竟会有如此残酷暴烈的关系。

是惊蛰再怎么,都无法想象得到的事。

惊蛰有心要问,却又觉得这是容九的痛点,沉默了会,竟不知道说些什么。再多的话,也不过是虚妄。

容九似是知道惊蛰的为难,“都是许久前的事,实乃上一辈的恩怨。”他冷淡地说道,“反正都死了,也都死得利索干净。”

惊蛰顿了顿,轻声说:“不管有何恩怨,祸及你……总是不该。那大夫怎么说?”

容九:“不会那么快就死。”

惊蛰抬脚,踢了踢容九的靴子侧边,嘟哝着说:“不许说‘死’不‘死’的。”

容九捏了捏眉心,这个寻常不过的动作,在他做来,就莫名有种忍耐的错觉。

“原本活不过三十,寻到大夫后,五六十总是能有的。”

五六十这个岁数,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已经算是高寿。

惊蛰狐疑地看着容九,生怕他在骗人。不过容九这人,应当也不屑于如此。

惊蛰:“倘若没出这意外,你难道……什么都不告诉我?”

三十岁?

……他现在连容九具体年岁都不知,但容九的岁数,肯定是超过二十五。

这岂非是说,再没几年的事。

惊蛰不知他的语气里,自然而然地透露着他想和容九走多远的想法,容九的眼神落在他身上:“自然会告诉你。”

在将死之前。

这语气有些温和,却蕴含着古怪的血气。

隔着有些远的距离,惊蛰和容九的手,是他们唯一接触的地方。

容九始终牢牢抓着惊蛰的手。

微凉的体温,已经被惊蛰给焐热了,好似也能感觉到血液流动的蓬勃声。

“我会同惊蛰说,然后,将你带走。”

惊蛰的手指下意识一僵,要从容九的手掌溜走时,又被紧紧抓住。

那种不许逃脱的窒息感,让惊蛰微微蹙眉,他看向容九,迎着他黑沉的目光。

“你有没有觉得自己有些时候……说出来的话,有几分吓人?”

惊蛰委婉地提醒。

那不是“几分”,是“相当”。

他总有种……要是现在曝出来容九是个杀人狂魔,他也不会有丝毫惊讶的错觉。

他曾对容九这个性格感到绝望。

因为再是怎么样,惊蛰大多数时候,想法还是非常朴素。

和一个人在一起,如果有幸,那就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平静,安逸……可和容九,怎么就这般难?

容九的动作强硬,将惊蛰想要蜷|缩起来的手掌,一点点打开,而后,两人的十指交握在了一起。并没有非常用力,可惊蛰就是有种被盯上的惊悚感

“吓人?”容九不疾不徐地说_[,用在你身上的,怕没有百分之一。”

男人的声音,细听之下,还颇有几分隐忍。

“对你,我可是用足了耐心。”

容九这辈子,可没这么循序渐进过。

惊蛰:“……”

啊?

百分之一?哈哈哈哈……肯定是夸张了……吧,可是耐心?

哪里耐心了!

惊蛰很难控制住咆哮的欲|望,他可向来觉得容九快准狠,不然他们的关系也不会变化这么快。

这要是都能称之为耐心……

那现在惊蛰倒是真想知道,容九不耐心是个什么模样……等下,惊蛰心里一闪而过除夕夜的悲惨,当即咳嗽了下。

还是不要自寻死路。

他谨慎地避开了危险的地方,“且不说耐心不耐心的问题……容九,你总是让我有些怕,”惊蛰轻声,坦诚到了令人怜惜的地步,“我不知道……是不是在某些时候,就承受不了……”

既然决定想谈谈,那惊蛰就不想把这些问题再……漠视,他和容九之间是有着莫大的隔阂,这隔阂不是他们生造出来,而是天然形成。

可总不能一直无视掉这些隔阂,然后将期待放在惊蛰能一直忍耐下去上……

他可对自己没有信心。

惊蛰喜欢容九,这份喜欢,约莫还会继续持续下去。可爱意不会将惊蛰,变成言听计从的笨蛋。

在危机四伏里,他还是敏锐地意识到,许多时候,让他危险的来源……

反倒是容九本身。

他的存在,便已是如此。

“你一直都过分敏|感,敏|感到了有些叫人怜悯的地步,”容九抓着惊蛰的手指晃了晃,淡淡说着,“惊蛰,论笃是与,君子者乎,色庄者乎?()”

他抓着惊蛰的手,将人扯了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我说的话,你就信?”

“知行合一很重要,”惊蛰有点紧张地舔了舔唇,“而论迹不论心,只看其行,不观其言,也是常理……但,”他又低头看着他们交握的手指,在月光下,男人的皮肤显得比他要白皙些,可那不是健康的粉白,而是某种压抑的冷白。

“你,你要是说的话,我会信。”

惊蛰近乎温柔地说道。

想要全心全意去信任一个人的确很难,惊蛰花了这么多年的功夫,也只做到对明雨敞开心扉。

惊蛰的心很小。

塞不下太多的东西。

可如果容九愿意进来,他也会努力。

容九沉默了片刻,轻下来的语气,听着竟也有几分柔和,“不怕我了?”

竟还会说出如此柔|软,煽动人心的话。

惊蛰,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力量,轻易就能撼动容九身上那层厚实的坚冰,将那些肆意流淌的恶意抚平,而后又催生出更多,叫人惊恐的欲|望。

()惊蛰委屈:“怕的。”

他自然……还是害怕容九的,怎么可能会完全不害怕?

相较于容九暴戾的脾气,那些个威压气势,反倒不在话下。反正被压着压着……也就习惯了。

惊蛰举起容九的手,将其搭在自己的喉咙上,而后抬头望着容九。

从他这个角度,月华尽数落在容九的脊背上,将他的轮廓打得模糊柔和,却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但惊蛰能感觉到那份沉甸甸的,如影随形的目光。

“你想,杀了我吗?”

有些时候,纵然是容九,也弄不清楚,惊蛰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会有这么主动撩拨虎须的呆瓜?

宽大的手掌落在惊蛰的脖颈上,五指分开,精准地捏住了命脉。

砰——砰——

是略显急促的心脉跳动声。

脆弱的脖颈,脆弱的生命,就掌握在他的手掌里。

于是,容九也学着惊蛰的口吻,“想的。”

这种灼烧的欲|望会日夜不休地折磨着他,将他的肠子扯出来,把他的血肉丢在地上踩……像是一只追逐着腐肉的秃鹫,偏执的独占欲会永远不知餍|足。

“惊蛰,你很好。”

冰凉的话语,不知为何好似凝聚着滚烫的温度。

“你的眼睛很漂亮,你的鼻子摸着舒服,你的嘴唇柔|软,你的味道闻起来很香甜……”男人说着直白,甚至有几分低俗的话,黑沉的眼睛,在惊蛰看不到的时刻,翻涌着无尽的阴鸷与暴烈,“谁不想扼住你的喉咙,让气流只能掌控下穿过喉管……”

完完全全掌控身下人,那剧烈的喘息声,会是如此美妙。每一寸汲取到的气息……全都靠着他的赐予。

心跳声,变了。

急促起来。惶恐起来。

可是按在容九手掌上的手指,并没有移开。

惊蛰深深地呼吸着,大口大口清甜的空气穿过他的肺腑,最终又被他吐出来。

不知是不是想起了那一日,几乎无法呼吸的惊恐。

“如果是这样,你会满足吗?”

惊蛰试探着,抛出了这句话。

容九收敛了所有的情绪,冰凉得好似刀锋的目光片片割开细嫩的皮肉,叫人的神经都疯狂刺痛起来。

惊蛰不知他说出的,是多么可怕的话。

会轻易释放一头恶兽。

为自己招惹无法遏止的地狱。

“不会。”

容九轻飘飘地说。

他的手指按在惊蛰最脆弱,最险要的地方,克制的力道只会留下淡淡的指痕,除此外再没有任何的痕迹。

“不要再说这种话。”

惊蛰听出来的容九隐忍克制,这可以说是他泄露出来,最多的情绪。

容九松开手。

“将脖子主动送到刽子手的手下,不是什么好习惯。”

惊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你

又不是别人。”

经过刚才的事,惊蛰的态度变得轻松了些,就仿佛容九没立刻掐死他,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再一次,容九很想知道惊蛰到底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容九:“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

他的语气薄凉,好像在说的不是自己。

“世上任何人都不可信。”

惊蛰歪着头:“包括你?”

容九:“我是最大的不可信。”

惊蛰笑了起来,他的脚踩在下两层的台阶,晃了晃脚尖,他轻声说:“容九,我们慢些来,好吗?”

尽管他们每个月都会见面,这样的时间太过简短,想要真正了解彼此是不可能的。

磨合,同样需要时间。

惊蛰没被容九吓得转身就跑,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厉害,但要立刻进化到下个阶段,那还是不太可能。

容九:“正常人会甩开我。”

惊蛰:“那我甩开你,你会怎么做?”

容九理所当然地说:“但你甩不开。”

惊蛰翻了个白眼,踹了一脚容九。

容九懒洋洋地挪了挪大长脚,甚至没有屈尊去拍开灰尘,就这么看着惊蛰。

其实要说他们说开了什么?

好似也没有。

但莫名的,惊蛰的心情就轻松了许多。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敢承认。

在“静一静”的时候,他也……一直都在思念容九。

惊蛰:“不过,想来你是一点反思都没有。”

他很沉痛。

瞧瞧容九刚说的是什么惊悚的话,让人毛骨悚然。

容九:“我反思过了。”

惊蛰惊讶地挑眉,这话出现在他身上都得称之为不可能。

“你反思什么了?”

“下一次,我会道歉。”

惊蛰:“……”

他凶巴巴又踹了一脚容九。

“道歉是为了下次不这么做,不是为了理所当然地‘做’啊!”

惊蛰好想抓着容九的肩膀咆哮。

直殿司近来的气氛都很压抑。

当然,这份压抑并不只存在于直殿司,而是整个后宫。

章妃是死在太后的寿康宫。

凶手是谁,虽无人敢说,可谁都知道……那是景元帝。

太后可谓暴怒。

而朝廷的文武百官,对景元帝的作为更是激动不已,纷至沓来的谏言几乎堆满了乾明宫前的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