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果真是卑劣庶女,不堪见闻。

“父亲?”白榆身边跪着的一个皇子率先开口,出声低呵,“无礼无度,怎敢直呼父皇为父亲!”

白榆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说:“陛下,臣女有另一件寿礼奉上,乃是九殿下亲自为陛下准备。还望陛下暂恕臣女无状,容臣女展示寿礼再言明方才无礼之由。”

大殿之中再度寂静,全都看向白榆,又看向皇帝。

皇帝虽然觉得这女子连自称臣女的资格都没有,但是她如今到底也是老九的妃子。

于是皇帝捏着鼻子忍着恼怒,开口声若编钟,浑厚低沉,传遍了大殿。

“九皇子亲自准备?呈上寿礼。”

白榆这才趴着,在宽大的礼服袖口摸索两下,将一卷厚厚的锦布卷轴递出去。

有个太监缓步走到了白榆身边,弯腰接过,正是鸿雁。

鸿雁将锦布卷轴递给了他身后的小太监,立刻有两个小太监将卷轴展开来,呈现在皇帝的面前。

歪歪扭扭如同狗爬的字,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现于人前,有些地方甚至还糊了。

皇帝被丑到了眼睛,这辈子还从未见过如此丑字,眼角都抽搐了片刻。

而后狠狠一拍龙椅扶手,厉声道:“这到底是哪里得来,容你片刻细说,倘若无法辩清,治你殿前失仪冒犯君上之罪!”

真你爷爷的狠啊!

殿前失仪冒犯君上,说轻了打几庭杖,说重了直接杖杀也是寻常。

白榆又听到了殿内众人低语,大多都是斥她浅薄无状,还有说工部尚书教女无方的。

白榆等到众人嗡嗡了一会儿,一直等气氛拉到皇帝愤怒的极限。

就连不知白榆到底要做什么的谢玉弓,都急出了一身冷汗,险些将掌心攥破。

白榆这才“哐”地叩头。

颤声哭诉道:“陛下,臣女句句属实,这万寿图,确是九皇子为陛下亲书的寿礼。”

“九殿下前些日子便一直做梦,梦中最开始只是胡言乱语,但是很快,便开始唤得清晰。”

白榆说:“臣女听到九殿下开口,便即刻着人请太医,而后太医开药,九殿下服用之后,说话更加清晰。”

“后来有一天,臣女听闻九殿下在梦中唤了一声‘母亲’而后便是‘父亲’!”

白榆趴在那里,皇帝一直没有叫她抬头,也免得她还要伪装面上神色。

因此白榆只是声如蝶翅般颤抖道:“九殿下乃是当今皇子,‘母亲’和‘父亲’,自然只有已逝的德妃和陛下。”

“臣女也觉得称呼陛下为父皇才和礼制,可是陛下,九殿下心智受损,许是已经不记得世俗礼制,不记得人世变迁,但是九殿下记起了自己的‘母亲、父亲啊’!”

白榆“哐”地又叩了一个头说:“陛下,臣女恐耽搁了九殿下病情,再次请了宫中太医。”

“太医同臣女说,九殿下出现了此等情状,恐怕正是将要神志恢复之兆啊!”

皇帝听闻眉头锁得更深。

殿中其他人的窃窃私语也都消失,就连垂手静立在皇帝身侧的鸿雁,都是呼吸微微一顿。

好一个九皇子妃,当日请太医过府,两次鸿雁都跟着了。

皇帝虽然不喜九皇子,却在意九皇子母族,当今段氏唯一还在世的镇南将军段洪亮。

因此要他跟随,正是探察九殿下的神志。

当日太医可没有说一个字关于九殿下要恢复的事情,都是九皇子妃自行臆测,而后话赶着话让太医勉强点头认同有这种可能。

鸿雁却是没有料到,九皇子妃当日之举,不是在他面前表演什么在意九皇子博今上好感的戏码。

而是为今日当殿情动君王,埋下引线。

若陛下问起太医,太医也只能认当日说辞。

好生聪明。

不过白榆说到这里停顿的时候,皇后忍不住开口,声音没有那么清脆了,带上了一些显而易见的不悦。

“你说这些,固然是好事,可是同寿礼有什么关联,”皇后说,“九皇子妃,你当知道圣上面前出言无状,是什么罪。”

一个个都要治她的罪,呸!

白榆继

续道:“皇后娘娘,臣女自当明白,请容臣女继续言明。”

“太医开药之后,臣女便按时给九殿下服用,果真有了起色!”

“九殿下从前怪叫,谁靠近都会害怕,会胡乱伸手去抵抗。像是……被谁殴打欺辱了一般。”

“臣女不懂,九殿下身为天潢贵胄,又有谁能够在宫闱之中欺辱陛下的亲子,欺辱一个失去了母妃庇佑,却有陛下圣光普照的皇子呢?”

这话真是说得茶香四溢。

殿中所有欺辱过九皇子的皇子,全都汗流浃背了快。

生怕这女子当真落下尖牙,以九皇子神志昏沉,却不忘欺辱他的人为由,胡乱攀咬他们。

而白榆又巧妙地停顿了片刻,继续道:“但是服药过后的九殿下,渐渐不会怪叫了。”

“也不会因为“自保”而胡乱攻击人了。”

“人变得安静,却总是会念叨着父亲母亲。”

“后来几服药下去,九殿下连母亲也不叫了,就只叫父亲。”

白榆说:“每日白天黑夜,总是将父亲挂在嘴边。有的时候会哭,有的时候,甚至会梦魇无法醒来。”

一直听着的谢玉弓,到如今也已经明白,她……竟是妄图为了他,以父子亲情动摇皇帝。

可是那万寿图,又是从何而来?

“臣女虽然在家中是庶女,但是向来仰慕父亲。”

“自然明白,九殿下这是想念陛下。他心神受损,智如孩童,将这世上的一切都遗忘了,却唯独还记得陛下啊!”

白榆这话说出的时候,带上了些许凄厉之声。

大殿空旷,回音如鬼神之音。

皇帝也听得不由一动。

皇后一见皇帝有所动容,有些着急了,断然不能容这庶女贱婢再胡言乱语,摇动君心!

九皇子失宠才是最好,他身后的段氏虽然溃败,但镇南将军段洪亮还依旧手握兵权不容小觑。

因此皇后高声道:“休要顾左右言他,难不成你想说是九皇子自己想起了陛下寿宴将至,书写了这如同鸡爬的万寿图?”

皇后这一句话,实在没能压得住讽刺。

鸿雁听了后,在心里骂了一句蠢货。

是骂皇后。

坐在皇帝不远处的太子看了一眼自己的母妃,眼中露出不赞同。

而白榆这时候,竟然慢慢抬起了头。

看向皇后时泪眼婆娑,却露出了几分恰到好处的意外之色。

似乎没料到一国之母,不温良恭俭,竟如此咄咄逼人。

而后白榆轻声道:“皇后娘娘想错了。”

“九殿下并未能恢复神志,他心念陛下,却也只能如同困囿在躯壳的提线木偶,每日恍惚地重复。”

“这万寿图,乃是臣女实在不忍九殿下孺慕之情落空,把着九皇子的手,一笔一画写下来的。”

“臣女是庶女出身,未曾读过书,也……也自知可笑,但是臣女对比着万寿字,和九殿下点灯数夜,依葫芦画瓢而作。”

“也并非是想拿出来贻笑大方,惹陛下震怒,皇后不悦。”

“臣女只是……只是……”白榆悲痛伏地,哽咽道,“只是不忍九殿下向孝之心落空。”

“若陛下恼怒,尽可治臣女殿前失仪之罪。”

白榆说完之后,满殿皆寂。

到此刻,前面什么太子尽心搜罗天下的至宝,什么其他皇子凑出来的“九九八十一”寿礼,全都弱爆了。

若是一个正常皇子,写一幅万寿图就敢作为贺礼,甚至会让人觉得豪无诚意。

可是偏偏谢玉弓现在还是一个“失心疯”。

这世上,哪有一件礼物比痴傻失心之子的孝心,更纯澈无染,更能在亲情稀薄的天家显得弥足珍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