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长安古意 掠水惊鸿 4071 字 2022-08-26

太平眼眶一酸,涩然笑道:“四哥,你我不必如此生分。我生的儿子我知道,花奴也不是省事的。成事不说,遂事不谏,这一伙子少年儿郎们风流放荡,有些分桃断袖的丑事出来,我可以不挑破。但是四哥,”她抬头握住李旦垂下的手,道:“我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十年二十年后再伤心。”

李旦点点头道:“我明白了,等凤奴娶了亲,我就请旨,带凤奴离开长安。”太平凄然摇头道:“四哥!你已经退了一辈子,这时候还要退么?你知道这次娘为何肯饶恕凤奴?”李旦一惊,道:“难道不是因为花奴和方城县主?”太平凄然笑着摇摇头道:“若退回去十年,阿兰就算真的一头撞死了,娘也未必会饶了凤奴。四哥,娘老了……”

李旦颤得一颤,在太平身边坐下。太平靠在兄长肩上,低低道:“回长安后,娘甘愿把朝政交给三哥,交给那两个男宠。她不再像十年前那样明察秋毫,不再杀伐决断。四哥,送张氏兄弟进宫,这一步或许是我走错。这两个人是读过书的,他们要的不是那点子荣华富贵,他们也是看出陛下怠政,才肆无忌惮对凤奴下手。三哥庸懦无能,又在那个位子上被人盯着,能守着李家宗庙的只有你我了,你还要抛下妹妹么?”

李旦望着妹妹,身后苍翠如绿蜡的夹竹桃开得正好,一树如火如荼的繁重花朵时时被风吹落几片。李旦伸手摘去落在太平发上的花瓣,恍惚中觉得这飘落的,便是二十年前那个小公主腮边的笑靥。他叹了口气道:“我还以为,三哥回来,你我便可得一刻清静自由。”太平淡笑道:“你看,这一刻无风,水面就可得一刻清静。可是人心不同啊,便是无风,亦会生起汹涌波涛来。你我带着这个姓氏,这一世都求不来清静自由的。”

李旦叹道:“你说吧,该如何做,哥哥听你的。”太平果断道:“快些给凤奴下聘,让他快些成婚,他们各自有了婚姻家室,这点子荒唐念头也就慢慢淡了。这段日子我们都需约束好自家儿郎,不能再授人以柄!张氏兄弟已经和我反目,我看他们志不在梁王,这次我和梁王府结亲,未必不是好事。你不妨先放下旧事,和梁王冰释前嫌,若是李武可以联手,就不惧那对男宠翻过天去。”李旦点点头道:“好。”

他知道自己终究是无法庇护那对少年一世的,他抬起头,想望一望静如水面的天空,却被骄阳刺痛了眼。

第五十八章 鸦黄粉白车中出(上)

李旦听从了太平之言,也顾不得李成器卧病在床,便加紧为他办理下聘诸事。未来的王妃乃是北魏皇族后裔,北魏皇族原姓拓跋,魏孝文帝改姓为“元”。因太宗的长孙皇后,其祖上亦是北魏皇室宗族,因此元氏入唐后倍受李唐尊崇,成为河南望族。

李成器贵为郡王,王妃又出身名门,这等珠联璧合的婚姻,从宫中降下圣旨,到下聘行礼,也不过区区一月时间,委实有些潦草。但此事由太平公主和相王李旦亲自经办,元氏族亲虽心中略有不快,也不敢多说。好在相王与寿春郡王一向颇有令名,寿春郡王已过弱冠之年,身边尚未蓄养姬妾,族中对这桩婚事也甚为满意。

自今日凌晨起,李成器便被人唤起更衣,内着白绫中衣、白纱中单,外穿绛纱单衣。头上束发用的巾帻,是王妃亲手所制,昨日已送入王府,只为了今日应“结发”之意。李成器坐在镜前,看阿萝为自己将那巾帻平平整整压好,又在其外戴上进贤冠。阿萝将一根犀角簪子从冠上穿过,却皱着眉不语。李成器也不知她还要做什么,也不敢起身,阿萝向旁边观看的豆卢妃轻声问:“豆卢娘子,殿下的脸色,是不是要略遮掩些?”

豆卢妃心中轻叹,也不知是不是前一阵卧病的缘故,李成器看去清减憔悴了许多,面色直如他领口露出的簇新白纱一般,眼下也有两片暗色青影。豆卢妃轻声道:“殿下昨晚不曾睡好么?”李成器恍惚一笑:“还好。”豆卢妃见妆台上并无脂粉,向阿萝道:“去把你的奁盒取来。”阿萝匆匆抱了来,豆卢妃在李成器眼下略扑了些粉,去拿胭脂时,却见是紫色的,便取出自己随身带着的大红口脂,在掌心晕开一点,轻轻蹭在李成器两颊,那张俊秀面容看去果然精神了许多。

李成器自落地头一次涂脂抹粉,心中觉得有些滑稽可笑。但一来豆卢妃是他庶母,自己不便违拗她的意思,二来他夏日里穿着这几层厚厚衣裳,不多时身上便渗出汗水,只觉得倦怠疲惫,连跟人争执的力气都没有。

身后几个帮闲捧衣冠打水的婢女原本就叽叽喳喳地笑闹,一人便笑道:“殿下这么一装扮,果然好看呢!怪不得有个词叫‘何郎傅粉’,不如将眉毛也画画,再来个‘张敞画眉’。”阿萝笑斥她道:“胡白,张敞画眉是给娘子画的。”另一个婢女笑道:“原来以后王妃的眉毛要殿下画了,不如让殿下先拿你练练手!”阿萝啐她道:“等新王妃进门了,先打烂你的嘴。”

李成器听着她们吵闹,只觉胸口憋闷地似要炸开,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豆卢氏见李成器胸口起伏,巾帻之下的鬓角也有一道汗水滑落,轻轻为他揩去,问道:“凤奴,你可是身体不适?”李成器强笑一下,扶着妆台下了榻,道:“不妨事,就是有些热。”阿萝忙接过革带蔽膝,为李成器束上,又蹲下身去将李成器的蔽膝展平了。

李成器稍稍一抬头,冠帽两侧垂下的珠玉璎珞在他耳旁轻轻地响,他看见镜中盛装的自己,想起许多年前立太子的典礼,他也是这般热,这般疲惫,只觉自己像是个提线傀儡一般由人推到戏台上摆布。他不敢乱动,不敢说出逾矩之语,那个时候他下得台来,还有花奴顽皮地抓住他官帽上的珠玉,现在他看着镜中那姿势僵硬的木偶,知道这木偶再也下不了台了。

自一月前姑母将花奴接回了太平公主府,他们见面的机会就少之又少,起初他遣人去问,太平总说薛崇简杖伤未愈,待得知父亲已向元府下聘,他终于明白姑母要隔绝他们之意。他踉跄出了内室,外间已经拥挤了许多宗室贵戚,都是来道贺看热闹的,李成器匆匆一扫,仍是未见到薛崇简,微微松了口气,却又觉得心中更加空洞。